第四百一十五章 反覆
愧古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女孩兒究竟經歷了什麼,只是,自私地說,他現在只關心他自己的事情,雖然覺得中島菡子很可憐,那張臉就像一朵經歷了一夜暴雨的薔薇花,花瓣雖然仍在枝頭,卻已經歷風霜凋零,全然失去了往昔的光彩。
他無暇追問中島菡子的經歷,而是細細咀嚼著中島菡子剛剛的這一番話。
原來的確是自己給橫野下二下的蠱,而且竟然還與中島菡子有個交易,可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想要去見的那個人到底是誰,而從中島菡子的表現來看,她也是不知道的。
不能再追問下去了,在自己想清楚之前貿然追問,只會暴露自己遺失了記憶的真相,而他與中島菡子的這個交易顯然也是中島江沿所不知道的,為了防止中島菡子將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訴中島江沿,最好的辦法,是不再提起,讓中島菡子也一同遺忘。
關鍵問題,就是先想清楚,那個很重要的人到底是誰……
愧古只顧著惦記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便準備與中島菡子道別,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回房裡尋找一些蛛絲馬跡,說不定會有什麼事情勾起自己的沉思。
然而就在愧古正打算起身時,對面的中島菡子喃喃開了口。
「其實,我也有很重要的,很想見的人啊。」
當初愧古說他要去見很重要的人時,中島菡子提出了與他的交易,那乃是因為她剛剛目睹了慈父被橫野下二所羞辱,所以怒火中燒。
而今再度提起愧古想見的人時,中島菡子則是剛剛親身受到了橫野下二的羞辱,相比於那時的憤怒,現在的中島菡子感受的是如棉花般軟綿綿地纏在一起的痛苦,咽不下去、扯不開來,她不知道誰能讓自己好受一些,但她知道自己現在也有一個很想見的,很重要的人。
「哥哥說,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心病還需心藥治』,心藥不是葯,但可能會更靈驗……」中島菡子意識含混地想到哪裡就隨口說到了哪裡,反正全家上下就只有愧古一人不知道孤鴻君,他也是菡子唯一能傾訴的人,便喃喃道:「如今花都開了,倒是真的想和孤鴻君一起去看看花,當初在西洋旅讀時,他總是說自己很忙,忙於求學,現在到了他的國家,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起……」
中島菡子自顧自地說著,只拿愧古當成一個與齊孤鴻全無瓜葛也不會產生羈絆的局外人,可當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卻發覺愧古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胳膊也不停顫抖起來,手中的咖啡杯搖晃不止,褐色的咖啡染髒了他的乳白色浴衣,愧古卻全然不覺。
「愧古先生?」
「啪——嚓。」
隨著菡子這一聲,愧古手中的杯子應聲落地,還有些燙的咖啡濺在他的木屐上,愧古也是看都不看,只是望著中島菡子,嗓音顫抖道:「你說的那個孤鴻君,是中國人?」
「是,他姓齊。」
明白了,愧古好像全明白了,他匆匆回到房裡,將房門緊緊關上,人先是疾步到了書桌前坐下,雙手用力地抓著頭髮,可如此仍是沉靜不下來,他又起身,在窗邊也站不住,人踉蹌著再爬上床,蜷縮在床角,卻還是覺得不舒服,最終愧古跪在床上,手肘撐著床,雙手抱著頭。
齊孤鴻、齊孤鴻……原來是齊孤鴻!
愧古不能喊出聲,他只能一下又一下用力捶著柔軟的床,抱起被子狠狠砸在地上,一下下地狠狠拍自己的腦袋,最終將整張臉都埋在枕頭裡。
「孤鴻啊……孤鴻……」
多少年了,這個名字在愧古的腦海之中魂牽夢繞,可這麼久以來他甚至不敢輕聲喊出這個名字,由此,他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而且也在上海,甚至與中島家還認識!
愧古沉浸在交織於一處的極大痛苦和極大喜悅中,他任由自己在房裡好似發瘋了似的一會兒跳起來一會兒跪下,可他不知道,差不多在一個禮拜之前,他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但那時候的他因為是從一個齊家門徒口中聽到的,為了在旁人面前故作鎮定,所以情緒上有所緩衝,不至於如此激動。
因為失去記憶,所以因同一件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而起的情緒會反覆經歷,所幸這對於愧古來說雖然太刺激,卻也算是喜訊,如若是痛苦的話,那麼這樣的重複看起來未免就有些太可悲了。
放下愧古暫且不提,短時間內,他身上也的確沒什麼故事可說了——他需要大段的時間來消化重複的情緒,還需要大段時間重新計劃他曾計劃過的事情,比如怎麼去見他的兒子,但這些都是老天爺曾經看過的舊戲碼,翻來覆去地看,也實在無趣。
利用這段時間,不如去瞧瞧另外一位父親--風塵僕僕趕到唐家墳的唐冕。
唐冕下馬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唐家墳緊貼著地平線,被最後一縷夕陽裹挾在紅光之中,他對著馬屁股抽了一把,任由他的馬自己闖入林中消失不見,人這才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了唐家墳。
墳地里的墳包安安靜靜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唐冕不需要找,輕車熟道地到了那座墳頭,然後像以前每次回來時一樣召出蠱蟲、搭成階梯、下到地底、回到唐家。
人落地的時候,唐冕還是有些暈暈乎乎的,總覺得兩條腿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迎面有其他唐家人經過,揮手與唐冕打招呼,問他這一行還順利與否,聽起來似乎是熟稔的寒暄,可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沒有感情色彩,所幸唐家人早已習慣,否則若是普通人遇到這樣的人事物,怕是會被逼瘋掉。
唐冕兩步直奔自己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才恍然發覺自己雙手空空。
前陣子出門前,盼兒說想讓他再出門的時候帶兩匹布回來,垚一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該添置點兒新衣服。
為此,唐冕還說盼兒太慣著垚一,唐家的孩子有幾個穿過新衣服?都是撿了爹娘的衣服來穿,倒不是買不起,只是生在地下,穿什麼都是一個顏色,不必為這種事情費心,可盼兒不答應,她不管別人的孩子怎樣,總之就算是生在小門小戶的她,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更何況,你和大伯不是總念叨著說垚一將來要做族長?總該讓他穿的體面,否則,本就不是族長的骨血,自己再不重視著自己,將來豈不是要被人怠慢?」
唐冕嘴上沒應聲,心裡卻悄悄將這事情記下來,甚至臨出門的時候還在提醒自己,到了上海一定給垚一買些稀罕的舶來料子。
只是那時也沒想到這一去會遇到那麼多的事情,到了回來時才發覺將這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唐冕一邊琢磨著該怎麼應付盼兒的埋怨,一邊推開了家門,他與盼兒住的正房和中間的堂屋都是一片漆黑,尤其是在暗不見光的唐家地下,若不是借著垚一房裡的一點兒光火,簡直找不到門在哪兒。
唐冕不大高興,盼兒不會下蠱倒是能理解,只是以前都有辦法,或是去找旁人來要些火焱蠱,哪怕去找唐芒,也都不會不管她,總不能是自己不在家,這日子就不像個過的,他想著便大步流星直奔垚一房裡,人還沒進門便先粗著嗓子嚷嚷起來道:「晚上吃什麼……」
最後一個字沒能說完,被尷尬地咽了回去,唐冕在垚一的房裡沒找到盼兒,只有唐芒坐在垚一床邊,再瞧垚一,自己一陣子沒回來,這孩子怎麼瞧著瘦了?臉色也不大好看!
最重要的是,就算垚一病了,也該是盼兒守在這兒,怎麼就只見唐芒一人?
唐冕越想越尷尬,丟出了一隻火焱蠱進堂屋,然而那邊也是空落落的,透著一股清冷。
「大哥,」唐冕硬著頭皮先和唐芒打了聲招呼,「您沒見到盼兒?她這是跑到哪兒去了?這垚一……」
「這孩子可能是煉蠱的時候傷到自己了,」唐芒知道垚一是被蠱反噬,但他不知原委,也就不做過多解釋,「不過不礙事兒,我帶他去蠱窟處理過了,休息幾日便好。」
「啊,哦,」唐冕獃獃的應了一聲,盼兒不在,什麼事情他也不好對唐芒追問,便道:「大哥還沒吃晚上飯吧?我這就去準備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