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可說,不可不說
飯,的確是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著才香,好吃不好吃,很大程度上與食物本身無關,而要看是和誰坐在一起。
齊孤鴻家的飯桌上擺著的是麵餅,捨不得用精面,攙著蕎面和搓細了的玉米,水絮手巧,昨日見槐花開了,便采了些槐花回來洗凈了用鹽腌好,烙餅的時候攙在面里,幾個人吃起來都嚷嚷著香,尤其刑三呼聲最高。
菜吃的是豆芽炒野菜,野菜是挖來的,買豆芽花了一個銅元,蔥蒜煸香後下野菜,多加了醋,吃起來很是下飯。
桌上還有衷珩買回來的東洋魚,趕著要收市時和老闆磨穿了嘴皮子用五個銅板買了厚厚三塊,齊孤鴻認得這東洋魚,留洋時有日本來的學生經常帶做便當,他們叫薩門魚,晾乾了能保存很久,肉呈紅色,咸而腥,味道不怎麼樣,但好在價格便宜,而且好歹也是魚肉,所以也算物美價廉的美餐。
一桌飯菜精打細算之下並沒花幾個錢,幾人風捲殘雲你爭我搶,最終一個個拍著滾圓的肚子很是滿足,幾個小夥子你推我搡都在躲著洗碗的任務,可一看水絮默不作聲收拾碗筷,幾人又都跳起來幫忙。
如若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知中島家的人會不會感到納悶兒,他們的桌上湯菜肉蛋應有盡有,中間還擺著邵萬生的熟火腿,乃是下人跑了遠路買回來了,可中島江沿、中島鴻枝、中島菡子和愧古坐在桌前,卻是沒人動筷子。
之前,愧古是很少來與中島家這幾人一同進餐的,今日是管家來請他,傳中島江沿的話,說是這段時間天降橫禍,好歹是將這件事情處理掉了,請愧古來一起吃晚飯,也算是慶祝慶祝。
然而看看這飯桌上的氣氛,哪裡有半點兒像是在慶祝的意思?
橫野下二體內的蠱毒還並未完全排出,不過只要按時服用愧古留下的解蠱葯,一陣子之後便可痊癒,而橫野下二也終於有所好轉,雖然不能下地行走,可是思路已經完全如常人般清晰,故而開恩放了中島一家回去,只需愧古每隔兩日前往橫野家確認他的情況便是。
中島菡子將自己關在房中幾日,房門緊閉窗帘低垂,她不是累,也沒什麼特別難過的情緒,只是覺得對什麼都沒了興趣,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在被子里蜷著。
為了那幾日在橫野家的事情,中島江沿特意寫了一封信給中島菡子,說來有趣,本就是住在一處的父女,從中島江沿的房裡走到中島菡子的房裡也用不上十分鐘時間,可或許是中島江沿難以啟齒,故而用了這樣的方式,在信里表達自己身為父親卻沒能保護好女兒的自責和歉意。
中島菡子沒細看,瞥了一眼便將信塞進床頭的柜子抽屜里。
寫信有什麼用?道歉有什麼用?這都不是菡子現在想要的,可是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翻了個身後,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獃,不知是哪一道紋路讓他想到齊孤鴻的側臉,突然就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本來,若是依照中島菡子的性子,她還不知道自己要在床上這樣躺到什麼時候,直到某天,愧古來了。
女僕敲門進來,說是愧古想見她,中島菡子仍是懶洋洋地換上一套羊毛連衣裙,看起來好似不情不願,但若是見過她曾多次對門外的父兄避而不見的場面,就會知道其實中島菡子還是願意見愧古的,她甚至同意女僕給她拉開窗帘開窗通風。
直到愧古和中島菡子在窗邊的茶桌旁坐下,春風撫入,時不時撩起窗帘,送進來一陣陣花香,擺在桌上的咖啡里放了很多牛奶,自有奶香味的熱氣與涼風卷在一起,很是沁人心脾。
中島菡子心不在焉地用小叉子戳著盤子里那塊起司蛋糕,將起司自蛋糕上剝下來放在一邊,如此,起司是起司,蛋糕是蛋糕,終於兩不相干,可中島菡子還是哪個都不想吃,她長出了口氣后,終於抬起頭來望向愧古。
本以為愧古是來探望自己、為自己解開心結的,但是看到那張臉后,中島菡子意識到愧古心中有著比自己更深重的心結。
中島菡子是愧古在這個家中唯一能相信的人,說得陰暗直接一點兒,那就是因為中島菡子是遠比中島江沿、中島鴻枝和自己那位妻子更好控制的人,也是他們最在意的人,若是能將她拉攏過來,就如同手中多了個人質般。
自從為橫野下二解蠱之後,愧古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情,他受到了蠱的反噬,這意味著自己是當初給橫野下二下蠱的人,但自己對此全然不知,說明記憶有所缺失。
「菡子,」經過幾次醞釀,當愧古發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更婉轉的方式后,乾脆開門見山道:「你能告訴我橫野下二中蠱的經過么?他是怎麼中蠱的?你又是怎麼被帶走的?」
小銀叉被隨意搭在盤子邊,愧古說出這話的時候,叉子自盤邊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菡子卻充耳不聞,只是直勾勾地望向愧古,她咬著嘴唇,喉嚨動了動,眼神慌亂地瞟了瞟,最終逃避似的落在愧古的椅子扶手上。
「您不記得了嗎?」
「不,是有些片段不大清楚。」
雖然知道這樣無法矇混過關,但愧古還是很嘴硬地堅持著,他攥著的拳頭落在桌上,人也微微探身靠近中島菡子,那是一個非常強硬的進攻姿勢,在不動聲色之中給了菡子逼迫的威脅感,令她不得不說。
「是您自己提出了要交易,我可以幫您帶回下蠱所需的物品,作為交換條件,您同意幫我給橫野下二下蠱,這是我們商量好了的,我相信您是真的沒有看到我被橫野下二帶走時的情況,否則您也不會那麼堅決就離開,不管您要出去見的人有多重要,這些我都相信,所以,我們就不要再執著於這些細節了好嗎?至於我在橫野下二家……」
說到這裡,中島菡子緊緊攥住了她的裙擺,那是最上等羊毛,像美麗的少女般稀世難求,同樣也像美麗的少女般精貴且難以侍弄,中島菡子的手太過用力,將那羊毛裙擺攥得發皺,扭曲變形,就好似中島菡子的心。
中島菡子其實很厭惡中島江沿的道歉,他甚至連自己在橫野下二家究竟遭遇了什麼都不知道,那這種道歉有什麼意義?可中島菡子又要怎麼說?如何告訴父親,自己被橫野下二給玷污了,那個被蠱毒折磨至癲狂的橫野下二將他的痛苦都發泄在自己身上,說要將毒血種入自己的血脈……
更何況,最可怕的是,中島菡子生怕自己告訴了中島江沿之後,父親無所作為,在這段時間裡經歷的種種,橫野下二的趾高氣昂高高在上,讓中島菡子看出中島江沿在橫野下二面前的無能為力,她不想為了一件過去的事情逼父親去死,可也生怕自己說過之後,父親的無動於衷會讓她更加痛苦不堪。
這幾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中島菡子覺得有什麼東西卡在自己胸口讓她喘不過氣,那是痛苦的記憶,不可傾訴就會如此鬱郁不得紓解,說了卻又是自取其辱。
「所以還是別說了,」中島菡子沉默了許久,在沉默中將她的痛苦在心底無聲地溫習了一遍,然後抬起頭來望向愧古,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道:「不如說一點讓人開心的事情吧,比如先生您,見到那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