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披盔戴甲
在這青幫之中,沒幾個人知道彌光是女兒身,但是有個很奇怪的人知道,那個人叫袁兢。
這畢竟不是花木蘭的劇本,女兒家扮作男身,確實是夠古怪的事情,但是在彌光看來,也比不上袁兢的古怪。
袁兢,大概是青幫之中最不同尋常的存在,且不說他的身世,儘管曾有人陰陽怪氣地說他自詡天子後人,但是至少彌光並未在袁兢身上看到任何自認為種族高貴的惺惺作態,畢竟彌光生在那樣的家庭,一個人是否存在因為虛無的榮光而高高在上的行為舉動,她是最能辨識出來的。
之所以讓彌光感覺到袁兢與他人不同的,是袁兢身上的氣質。
什麼叫做「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一點大概只有袁兢能夠親身詮釋出來。
袁兢的身邊有著大把大把的女人,因他年紀小小卻是青幫中的大阿爸,無數年紀遠大於他的人都要俯首稱臣;因他相貌堂堂,一身高貴氣息,可舉手投足之間卻又肆意不羈,他願穿著一身錦緞蘇綉坐在塵土飛揚的路邊,不管那衣裳價格幾何,就只因他願意,他開心;又因他學識淵博,張口閉口都是典故,字裡行間都是文章,眉眼之間,又都是蕩氣迴腸的過往。
可是袁兢誰都不愛。
彌光見過袁兢身邊那麼多的女人,也巧了,彌光也是女人,她最能看出袁兢的愛與不愛。
袁兢說,愛情是一種虛無的東西,不像是現銀、洋樓、福壽膏,甚至不像街邊的麻料、青菜、小雲吞,愛情看不見摸不著,哪怕近在咫尺,卻也好似遠在天邊。
正因它虛無,永遠沒辦法真真切切地握在手裡,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追著搶著,只為了一時之間的通體舒暢飛上雲端。
愛情太好笑,但袁兢不好笑,所以他總是個羅曼蒂克的常勝將軍。
就像彌光和袁兢在青幫中人里都是異類般,他們兩個的關係,也很異類。
彌光喜穿男衣,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她也沾染上了些男人的習慣,青樓里的姑娘她也抱得,上好的竹葉青她也喝得,賭坊里的骰子她也耍得,大概因為如此才拉近了她和袁兢的關係,畢竟大家喜歡的東西幾近無差。
倒是至於日日泡在酒罈子里的袁兢是否清楚認識到彌光是個女人,這也不重要了。
他們是好朋友,袁兢是彌光最好的女性朋友,彌光也是袁兢最好的男性朋友,畢竟,有趣的人,都喜歡與自己一般同樣有趣的人相交在一起。
那麼,問題就因此而生了,彌光很好奇,袁兢是真的喜歡上了葉休儀?那個浪蕩不羈的袁兢,居然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了?
這真是好生蹊蹺。
但是關於這個問題,袁兢也不好對彌光解答,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袁兢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苗女葉休儀,他只知道,在自己凄冷的人生中,葉休儀就這麼出現了,像一團火。
一團……在寂夜中緩緩綻放、在床笫間瘋狂燃燒、在朝陽下又謙卑俯首的火。
說不上什麼喜歡與否,也談不上會喜歡多久,可袁兢就是願意和葉休儀在一起,他喊著她的名字,「休儀」、「休儀」,一聲接著一聲,光是那兩個音符,就能令他感到喜悅。
彌光之所以發現這一點,是因袁兢變了,那雙總是冷若冰霜的眼睛里出現了暖洋洋的柔軟,好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她知道是因為葉休儀的身影在袁兢的眼瞳之中。
袁兢享受著眼瞳之中的柔光,一個轉身就能看到葉休儀在身邊或站或坐,清澈的眉眼毫無焦距地望著某個方向,靜靜地在想著什麼,光是這一點就讓袁兢感覺此生再無他求。
不過,袁兢不許他人見到葉休儀,除了彌光。
若是換做他人登門,袁兢必然是要囑咐休儀留在小樓里,自己則假裝根本沒有這個人一般,恢復往常的眼光出去見人,倒是只有彌光可以隨意進出那小樓。
「怎麼說呢?」袁兢只穿著一身乳白色的綢緞褂子,懶洋洋地靠在羅漢床上,休儀好似只貓兒似的,盤腿坐在他身邊,轉頭望向窗外,仍舊是那般安靜,好似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只是將一隻手隨意搭在袁兢肩頭,時不時以指尖把弄著袁兢後頸短而堅硬的頭髮茬兒,袁兢則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腿上,偶爾輕撫一下,所有的動作如呼吸般帶著不刻意的自然,他歪著頭望著彌光,突然咧嘴一笑道:「男人都是自私的動物,金屋藏嬌這種事情,又不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做過。」
袁兢臉上掛著的是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彌光總覺得那笑容古怪,但是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兒,後來想了又想,在某天離開袁兢府邸時,剛出大門,彌光突然想明白了。
那笑容好似太極,一招一式之中,不動聲色地拒人千里,正因如此,即便是笑容都會讓人感到冷若冰霜。
但如今呢,只要是有葉休儀在身邊,就連這招牌式的笑容都變得暖意融融起來。
一想到這一點,彌光便想笑,她今日是以青幫中人身份出現,腳上踢踢踏踏地穿著一雙短靴,因不想被人看出是女兒身,故而那鞋子大了幾個碼子,裡面墊著厚厚的鞋墊,走起來好似拖著只船,可穿了幾次之後,反倒被彌光意外地找到了一種適合她的不羈瀟洒。
青幫中人自詡江湖人,講究老做派,大阿爸們都喜歡穿長袍馬褂,唯獨彌光不愛,她或是短打裝扮,或是馬靴西褲再配上件風衣或大氅,這樣一來能令她的身材與男人相差較小,穿得多了、慣了,人和衣服達成了一種共生共融,這一身打扮也就成了她自己的風格,說來好笑,不少飄門女子還在私下裡打聽彌光的消息,經常被袁兢拿來當成笑話說。
是衣裳成就了彌光,還是彌光成就了這一身行頭,說來都不重要了,只見她此時已經脫了大氅,翹著二郎腿,羊毛料的西褲塞進馬靴里,一條腿橫著,白皙的手叩在膝頭,輕輕地一下下敲著。
「你這般看我作何?」
彌光的笑容意味深長,倒是頭一次令袁兢不自在起來,他微微挺直身子望向彌光,只見彌光突然咧嘴一笑。
「我看,你不是怕別人見到你的休儀,你是怕別人見到你。」
於袁兢而言,葉休儀的存在,令這座小樓開始有了溫度,他的身心都在這裡變得柔軟,可他不能將這份柔軟暴露在世人眼中。
一旦離開這小樓,外面的世界就是戰場了,袁兢必須披盔戴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