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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她的名字

  等待著唐鬼的,不止瞎子一個,當盲丞坐在門檻上等著唐鬼的時候,什嫆站在門外,太陽照在她的臉上,令她有些睜不開眼,就在太陽的光暈中,什嫆看到兩人抬著唐鬼,搖搖晃晃已經到了眼前。


  初次相見是在黑夜,什嫆只是看到唐鬼的一個輪廓,而今在大太陽下,唐鬼那張臉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什嫆眼前,令她的鼻頭都有些發酸。


  什嫆站在牆邊一動不動,盲丞並未發現旁邊還站著個人,他只是聽到有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但他能認出來那不是唐鬼的腳步聲,略有猶疑地問了一聲道:「大當家的?」


  還不等唐鬼回應,什嫆已經踉踉蹌蹌地衝到了唐鬼身邊。


  突然出現的什嫆擋住了兩名苗民的腳步,唐鬼抬起頭來,在太陽底下勉強眯著眼睛抬頭打量著什嫆,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了個疑惑的表情。


  「你不認識我?」什嫆興奮,興奮得甚至有些局促,話都說不利索,本來就很是蹩腳的一口漢話此時更是被她說的結結巴巴字不成句,只見她搓著手掌,吞了口口水,這才一點頭道:「對,不認識也是,她可能沒有和你說起過我……」


  唐鬼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什嫆的話,皺著眉毛望著她道:「你說苗語,老子能聽懂。」


  什嫆愣了一下,他的臉,長得和那個人很像,但這脾氣,卻是截然不同,什嫆的一腔熱情好似被這一句話堵在了心口窩裡,本來她站在牆邊等著的時候,腦袋裡已經想出了無數種相見的場面,可那無數種中,卻偏偏沒有眼下這種。


  「我……」什嫆好似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強忍著自己的委屈,輕聲道:「我是什嫆,我……」


  正在什嫆吞吞吐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聽到一聲尖叫從什嫆的背後響起,緊跟著一個人影好似箭似的沖了過來,唐鬼斜瞥了一眼,立刻便認出了那身影,這傢伙在山寨里愛穿一身青色,好似根竹竿,此時穿著白色,又像根哭喪棍,尤其是跑起來左搖右晃,就如纏著無數根布條似的哭喪棍般,跑了個花枝亂顫。


  盲丞乃是循著唐鬼的聲音而來,卻不知唐鬼是被兩個苗民夾在中間,故而衝上前去一把便抱住了前面的苗民,激動地伸出手在苗民的臉上摸了一把。


  哎?瞎子的手突然停住了,不對勁兒啊。


  「這臉好乾凈!胡茬兒呢?這個頭兒……還有……不是啊?大當家的才不讓我摸他的臉來著!」瞎子想到這裡立馬開了竅,揚起巴掌對著那苗民臉上脆生生地抽了一巴掌,二話不說指著那苗民便破口大罵道:「你是什麼狗東西!學我們大當家的說話!」


  苗民聽不懂盲丞的漢話,一臉驚愕地望著面前這青嫩的小瞎子,是這傢伙衝上前來一臉喜悅地捧著自己的臉,又是這傢伙不光抽了自己一巴掌還對著自己惡聲惡氣唾沫橫飛,前後的反差太大,苗民只顧著發愣,甚至忘了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說……」唐鬼一直歪著頭望著盲丞,將他那滑稽的舉動一點不差地盡收眼底,此時,蠻橫霸道如他唐鬼一般,都忍不住替這苗人兄弟報冤屈,他無奈地對著盲丞道:「才他娘幾天不見,你瞎得更厲害了啊!」


  盲丞這一次聽出了唐鬼的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立馬繞過苗民向前一步,一伸手卻撲了個空,這才意識到唐鬼在下面,連忙蹲下身子,張開了兩隻手去找唐鬼,只是人還沒湊到近前,唐鬼已經在網子里伸出一隻腳,正抵在盲丞的胸前,他的腿長,盲丞使勁兒伸著兩隻手還是摸不到他,只是單單地抓到一條腿,摸了摸便一臉篤定道:「這回是了!是大當家的了!」


  要問盲丞為什麼能認出唐鬼的腿?這有兩點原因。


  其一,每次唐鬼正睡覺時,盲丞若是坐在床邊對他說什麼,且不管是正經事兒還是扯閑話,必然會被唐鬼一腳踹開。


  其二,剛上山時,盲丞脾氣倔,沒少被罰跪,每次唐鬼來問他是不是知錯了,這瞎子都會抱著唐鬼的腿,一聲長一聲短地哭訴。


  唐鬼不耐煩地推開盲丞,同時伸了個懶腰,人在網子中一掙,足有兩根指頭粗的麻繩已經被他硬生生扯開。


  此時,門內的齊孤鴻聽到聲音已經到了門口,見唐鬼從網子中掙脫出來,齊孤鴻有點兒沒好氣。


  「早就能出來,偏要把爛攤子扔給我,自己在上面躲清閑?」


  對於齊孤鴻的質問,唐鬼倒是理直氣壯,反倒對著齊孤鴻狡黠一笑道:「你是不知道,躺在裡面晃來晃去好像盪鞦韆似的,還他娘的挺舒服!」


  盲丞好似塊麥芽糖似的黏在唐鬼身邊,跟著唐鬼往門內走,就在唐鬼剛走出兩步的時候,什嫆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自唐鬼背後響了起來。


  唐鬼回頭的時候,兩名苗民已經抬著棍子和網子走了,一條逼仄的巷子里,就只剩下什嫆一人,她太老了,比巷子兩邊的土牆還老,此時兩隻手局促地抓著衣擺,竭力抿著的嘴角有些下垂,卻在強忍著委屈,陽光自她的背後照過來,讓唐鬼終於看清了那張蒼老的臉。


  的確是有點兒像,只可惜,唐鬼不想看這張臉,真的太老了,看起來讓人不舒服。


  「我是什嫆啊……你不知道嗎?」


  什嫆是誰?老子憑什麼要知道?若是往常的話,唐鬼恐怕早就這麼一句甩過去了,只是今日他說不出來,多多少少必然是會有些複雜的情緒的。


  但是,唐鬼現在偏偏不想碰觸那些情緒,畢竟是他好不容易在心中壓抑了多年的情緒,此時若是打開的話,大概會想洪水決堤,讓他慌亂到一觸即潰。


  見唐鬼雙唇緊閉而毫無作答的意思,什嫆不甘心地又問了一聲道:「什月她沒有和你說起過……」


  「你,不要提我娘的名字。」


  不要提,至少是現在不要提,至少等我處理過了這些事情保住了性命之後再提。


  唐鬼害怕,聽到那個名字就會害怕,從那晚他爹親自帶人追殺到千古鎮,一場大火將他和他娘的存身之地付之一炬之後,唐鬼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娘的名字。


  什月。


  不行,哪怕是唐鬼自己都不敢去想那個名字。


  唐鬼不敢再回想他身為唐忌夜時的生活,所以他可以改名叫唐鬼,好像如此這般,那個生得可憐死得可悲的唐忌夜便與他無關,可是他那死去的娘呢?自己難道要為死人再取一個名字?滑稽。


  差不多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唐鬼學會了一個生活中的竅門兒——當一件事情令人痛苦,但又已經發生了,並且無法改變,那麼就不要去想了。


  人這一生什麼都能做到,唯獨控制不了命,死去的人就是死了,什麼叫死?死就是不管你有金銀成山,不管你坐擁天下,哪怕你願意用自己的命去交換,都他媽的屁用沒有。


  死了就是從今以後,這一輩子,你永遠見不到那個人,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死了的人從你的世界上消失得一乾二淨,哪怕你哭到撕心裂肺日月無光,見不到,就是見不到了。


  所以唐鬼從來不想他娘,他知道不管怎麼想,娘都不會回來,但是痛苦不會改變,只要「什月」這兩個字從他的腦海中出現,疼痛便有如兩隻手硬生生扯開他的胸膛,筋骨皮肉都被扯開,露出一顆心臟,被千刀萬箭刺痛到肝腸寸斷。


  這一次,若不是被逼到絕路,唐鬼絕不可能來這個他從未來過但是無數次從他娘口中聽說過的舍昂山寨,他雖然沒有來過,可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有他娘留下來的氣息,這裡的一磚一瓦都好似惡鬼的利爪在半空撲抓,隨時打算將唐鬼拖入回憶之中。


  從進了寨子開始,唐鬼便盡量讓自己放空,決不去想舍昂山寨和他娘的關係,方才撐住了此時的理智和平靜,他知道他們現在仍在性命攸關的檔口,那個名字足以讓他失去理智、鬥志、以及會活下去的意志。


  既然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去想的名字,又怎會容許別人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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