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接凳求子
算年齡的話,儂勃比索甲大一歲,漢歷中每逢閏年增一月,循規為十九年增七閏,說來也巧,若不是因為多了個閏月,兩人還是一天生日。
很多事情冥冥之中看起來像是巧合,兩人的生日相仿,又都沒有子嗣,寨子中甚至有人暗地裡議論,說他們生的這日子不好,從五行八卦來看就是沒有子嗣的命格。
對於算命這事情,儂勃是不大相信的,從小就不信,因為同人不同命,就算自己和索甲同天生日又如何?人家是苗王的兒子,自己是農人的兒子,這本身就是天壤之別。
且不說未來的命運,就說沒有子嗣這事兒,索甲將來註定成為苗王,不光是他,還有他那還不知道在哪兒的兒子。
而接凳求子這等事情,自古以來就有規矩,要盡量讓最為優秀最有德望的人生下最好的後代,這種規矩,本身就是為了山寨的良性循環--索甲生於好的家庭,受到過好的教育,如果是他生下的兒子,自然也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最有可能成為對山寨而言更有用的人。
故而從這一點來看,命運啊,其實有時候也是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註定了的。
儂勃雖然比索甲年長,但從小到大都是他跟在索甲身邊,不管是打獵還是種田,不管索甲做的好與不好,都能得到身邊更多人的讚揚,這增加了索甲的自信,無形中讓索甲做的更好,所以沒有這種先天相助的儂勃就只能跟在索甲身後,看著他一步又一步,走得比自己越來越優秀。
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儂勃便認清了這一點,也認清了自己的命運,故而,雖然儂勃對於傳宗接代有著本能的渴望,但是在接凳求子這件事情上,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機會。
那機會,註定了是專門為索甲準備的。
正因為有了這些先天的限制,有了那些無能的認命,故而在儂勃得知今年自己可以取代索甲接受接凳求子的賜福時,儂勃深感這是老天對自己的眷顧,是苗王伢緬對自己的恩賜。
在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晚,儂勃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他翻來覆去地把老婆折騰了兩三次,直到老婆在被子里喘著粗氣,捶著他的肩膀嗔怪道:「看你!高興得都找不到東南西北!急什麼?現在把力氣用光了,以後還生不生兒子了?」
儂勃不在意,反正,自己馬上就要有兒子了!
為了今日的接凳求子,儂勃穿上盛裝,在招龍日,家家戶戶不管家貧家富都要穿新衣裳,儂勃的老婆為他趕製新衣裳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們會獲此殊榮,故而做的衣服也普通,儂勃對此頗為不滿,他覺得自己是要做父親的人了,為了迎接未來的兒子,必須要鄭重才是,故而又特意拿出了一件鑲滿銀珠的馬甲穿在外面。
儂勃心中的喜色早已經寫在臉上,今日剛出門的時候,一路上就遇到了好幾個人上前對他調侃,說他這兩日笑得連皺紋都出來了,恐怕兒子一生出來要管他叫爺爺才是。
「嘿!你別說叫爺爺!叫太爺我都高興哦!」
對啊,爺爺也好,太爺爺也罷,反正,他儂勃要有後代了,這就是血脈的傳承,不管是哪一輩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血液將在下一代身上流淌,他們的家族將有傳承。
好在等待已久的這一天終於到了,儂勃從未感覺這一天對他來說這麼重要,他穿戴好新衣后早早來到了場子上,跟著眾人一起聽著伢緬頌詞,跟著眾人一起插好商大,只是工序好像都變得繁瑣複雜到令他無法忍耐,他恨不得儀式馬上結束,馬上開始宣布由他接凳。
漫長的儀式中,儂勃始終攥著妻子的手,兩人的手心汗涔涔到有些粘膩都捨不得放開。
儂勃有多喜歡自己的妻子呢?
能讓苗人中的男人甘願娶一個女人,一生一世都只和這個女人在一起,那種喜歡恐怕要很多很多,多到足以認定這女人比自己前半生認識的所有女人都好,也會比自己後半生認識的所有女人更好。
儂勃比索甲早娶親一年,他知道在所有適齡男子中,索甲是條件最為優越的,他對妻子的喜歡讓他感到恐慌,生怕索甲會搶在自己之前娶走自己的妻子,雖然在索甲看來,儂勃的妻子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是,喜歡嘛,所謂喜歡就是,在別人眼中平庸無常的東西,在自己的眼裡閃閃發光。
為此,家境貧寒的儂勃不惜借錢娶親,總算是踏踏實實地把老婆娶進門中。
其實,後來儂勃也曾暗暗慶幸過,幸好自己不是索甲,不是苗王的兒子--在儂勃成親不到一年時,索甲也成親了,儂勃能看得出,索甲對妻子愛得深切,而在這兩對夫妻成親三四年後,儂勃的老婆雖然仍舊未能產下子嗣,但是一家人過得也算和樂融融,只是索甲卻沒有這麼幸運,他的父親苗王伢緬為此焦急不已,硬生生逼走了索甲的第一任妻子,然後給他迎娶了第二任妻子。
在索甲的第一任妻子被逼無奈離開山寨的那天晚上,儂勃入睡時,緊緊攥著妻子的手,他一聲長一聲短地感嘆著,還好,還好自己不是苗王的兒子,雖然不能執掌苗寨,但好歹自己能守護自己的妻子……
好了,過去的事情都不多說,今天是儂勃的好日子,他已經迫不及待,當伢緬開始唱念最後一段頌詞的時候,儂勃終於鬆開了妻子的手,任由她跟著山寨中的其他婦女一起將早已準備好的彩色布帶扎在兩條凳子上。
這兩條凳子,意味著山寨中的血脈傳承,而這些彩帶,則代表著家家戶戶願意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為沒有子嗣的人祈福。
儂勃望著婦女們扎著彩帶的動作,他看著一群群婦女正在排隊,看著長凳上的彩帶越來越多,回想起往年舉行儀式時的情況,儂勃從未想過原來身為當事人時,居然會這麼興奮。
身後,索甲不知何時來了,他拍了拍儂勃的肩膀,儂勃回過頭來,欣喜不已地望著索甲,以往,儂勃站在索甲面前的時候,在心中總會有些自卑,但是今日,他的興奮已經掩蓋所有,忍不住抓著索甲的手臂道:「也多虧了你,多虧你和苗王認定了守汶,這機會,才會落在我身上。」
「行啦,」索甲向來將儂勃看做摯友,他用力地拍了拍儂勃的手臂道:「守汶是我的親兒子,是我們家的血脈,這儀式我也不需要了,倒是你,生個兒子,將來好好過日子,我們守汶年紀大了,還可以照顧他的。」
「哈哈,我哪裡想到過我的兒子會比你兒子小那麼多,再差幾歲可要叫叔叔了!不過,守汶將來註定了是苗王,到時候還真是要讓他多多關照……」
不等儂勃把話說完,索甲已經推了他一把道:「快,彩帶已經掛完了,該你了!」
在眾人的目光凝望中,儂勃深吸了口氣,向掛滿彩帶的長凳走去。
身為接凳人,儂勃將要把那兩隻長凳抱回家,意味著他將全寨人的祝福抱回家,不光是儂勃高興,這儂勃為人心善,經常幫助鄰里,故而看到他那憨憨傻笑的樣子,苗民們也替他感到高興。
只是,當儂勃抱起掛滿彩帶的長凳時,在這片愉悅的氣氛中,沒有人注意到儂勃的馬甲上,那些銀珠已經悄無聲息地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