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家族交易
瞎子剛跟著唐鬼的時候,對他是毫不信任的,瞎子曾坦然地告訴唐鬼,自己眼不可見,連自己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斷然不會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別人手上。
其實連盲丞都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信任唐鬼的。
是未入山寨,他將自己從山匪手中搶出來的時候?
是山巔遇險,他把自己從山崖邊緣拉上去的時候?
還是他們被困山洞,他拉著自己從蜂巢般的洞穴中走出去的時候?
盲丞和唐鬼一起經歷的事情太多,那份信任是在經歷的事情中不知不覺培養出來的。
其實盲丞很討厭完全信任一個人,尤其是在信任后開始對對方產生依賴,盲丞知道自己不能依賴任何人,他是個瞎子,身邊的任何人都有拋棄他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一旦開始依賴一個人,就會放任自己懦弱無能,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習慣性地渴求對方的幫助和保護。
就像此時,盲丞心中憑著本能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咒罵唐鬼那王八蛋,若不是他讓魏大鎚和刑三帶自己來這裡,自己也不會被困在這個地方。
盲丞刁蠻起來的時候從不講理,他好像完全忘了是自己主動蹚了這趟渾水。
此時,前院一片人聲鼎沸,鄉民們紛紛因找到守汶而感到高興,更多的,則是在伢緬面前諂媚。
伢緬是守汶的爺爺,同時,也是這座大宅的主人,以及舍昂山寨的主事人。
以前的苗寨聽從苗王管理,在遠古時代,苗人以家族為單位群居,苗王既是族長,後來人口混雜,有外地人流入,苗人的群居由單純的家族化為混居的山寨,苗王既是寨主,後來清廷設立州府縣,民國后又改為公署、聯保、甲,苗王既是鄉長、保長、甲長。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變遷,苗人只記得,苗王,就是他們這狹窄天地間的王。
苗王為世襲,伢緬自十九歲接任亡父苗王的職位,到如今已有幾十年,再過幾年他便準備退休,將苗王的位置交付給他的大兒子索甲。
只是,在退位之前,伢緬還要完成一件事情,他的心頭大事。
此時前院里嘈雜紛亂,伢緬坐在大宅中堂,擺擺手讓索甲出去替他應付那些前來道賀的鄉民,索甲臨走的時候,伢緬讓他關上了房門。
厚重的木門被關上后,所有的聲音都被阻隔在了房門之外,伢緬轉身回到竹椅旁邊坐下,抖了抖他的青布敞口長褲,伸直了腿,對著對面的老婦人道:「他醒了嗎?」
老婦人知道伢緬說的是守汶,只是,自守汶回到這個家族中開始,伢緬從未關心過他這唯一的孫子,眼下這突如其來的關懷不免讓老婦人感到有些意外。
「啊,請巫醫看過了,沒什麼大礙,只是說被嚇到了,睡一覺就好了。」
伢緬聽到這話,那一雙遍布皺紋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什嫆,有你在,還需要巫醫嗎?」
這語氣里充滿了挑釁,但是什嫆卻只是笑笑,她的年紀大了,早已經學會了不與人爭辯,更何況她留在這裡是為了守汶,她是守汶的外婆,親手拉扯著守汶長大,她是為了守汶能回到寨子里過正常人的生活才帶他回到這裡,忍辱負重寄人籬下什麼的,什嫆早已經做好了準備。
在這一次什嫆帶著守汶回到家中之前,伢緬只和她見過一次,就是在伢緬的二兒子索岐和什嫆的女兒成親的時候,十幾年之後,什嫆為了外孫守汶不顧鄉民的目光回到寨子里。
帶著守汶回來時,什嫆曾經和伢緬商量過,她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一間小屋子,哪怕是柴房都好,只要讓她守在守汶身邊,伢緬本來是想拒絕,但是什嫆對於這件事情非常堅決,如若不肯讓她留在守汶身邊,什嫆寧可帶走守汶。
雖然並不喜歡這個孫子,可伢緬別無選擇,他只有兩個兒子,二兒子索岐,也就是守汶的父親,在多年前的那場災難中喪生,僅剩的大兒子索甲成親多年,可夫妻二人卻始終沒有開花結果,即便是和第二任妻子也仍是如此,無奈之下,伢緬四處尋醫問葯,然而在請巫者占卜后,伢緬得知索甲此生註定沒有兒子。
這也就意味著,在伢緬卸任之後,苗王的位置雖然可以短暫地交付在索甲手上,可等索甲老了呢?等他老了,沒有下一代的索甲不光沒辦法傳遞苗王的位置,更要面臨無人照顧終老的困境。
伢緬是做父親的,雖然時常有人用「兒女自有兒孫福」之類的話來勸說他,甚至索甲自己都毫無擔心,可伢緬就是放心不下來,為了兒子的事情,他心力交瘁。
直到什嫆向伢緬提出了一條交換條件。
當守汶住進苗王家,並且被過繼為索甲的兒子時,所有人都以為伢緬是接受了守汶,將二兒子的兒子過繼給大兒子,反正都是自己的孫子,而後繼承苗王位置,這事情看起來再順理成章不過,可伢緬從來就沒有這麼想過,哪怕一時半刻。
伢緬對守汶的厭惡關乎血緣,與他對什嫆家族的厭惡一樣根深蒂固,哪怕這個孩子身上流著一半索岐的血,伢緬也不肯姑息。
他之所以容許守汶回到家中,是因為什嫆答應他,在她那令伢緬厭惡的家族中,有一種辦法或許能讓索甲傳宗接代。
伢緬和什嫆互相交換了條件,什嫆可以在守汶身邊陪到守汶十三歲那年,而在守汶十三歲之前,什嫆必須讓索甲的老婆懷上孩子,在這一期間,對外宣稱將守汶過繼給索甲。
這是伢緬和什嫆暗中排練好的一齣戲,只是不光外人當了真,連索甲也當了真,他對守汶視如己出,不只因他沒有後代,還因為在他凝視守汶側臉時,時常能讓他看到他那心愛弟弟的音容笑貌,這樣的孩子,讓索甲無法不喜歡。
所以在守汶失蹤之後,索甲是最焦急的,當日也是他慌慌忙忙跑到察戈家去詢問守汶的下落,當村民們在山中尋找守汶時,索甲全程都沖在最前面,找了整整一天一夜,是他站在村口,第一個看到察戈帶著守汶回家。
對於守汶的歸來,伢緬懸在心口的石頭雖然終於放下了,但他顯然沒有索甲那麼欣喜若狂,伢緬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伢緬在山寨中這麼多年,經歷過的事情數不清,沒有人能在他的面前瞞天過海,更何況身居山林不善言談的什嫆,他眯著眼睛打量著什嫆,確認她沒有對自己撒謊之後,沉吟片刻輕聲道:「你回去吧,等他醒了,派人來告訴我。」
「好。」
什嫆起身,她的年紀也大了,腿腳不再便利,否則又怎會任由伢緬對自己這樣呼來喝去?
人就是這樣,世間有太多不得已,有時候活得時間越長,不得已的事情就越多,人也越要學著妥協。
什嫆剛走到門口,伢緬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叫停了她的腳步。
「索甲的事情,怎麼樣了?」
「不能急,要慢慢等,」什嫆的一隻手扶著門框緩緩轉身望著伢緬慢聲細語道:「越草率的事情,不越是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