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瞎子找家
民國十五年,政府動蕩,軍閥混戰,自廣東革命政府誓師北伐,湘西一帶的工農運動也一呼百應隨之興起,由川東返湘西的賀龍時任澧州鎮守使,上任后便開始懲辦土豪劣紳,為百姓謀求實際利益,為此遭到了趙恆惕的痛恨。
當時在湘西一帶手握重權的趙恆惕與賀龍分庭抗禮,為除掉賀龍,命令賀貴嚴、葉開鑫、陳渠珍聯合討伐賀龍,局面一時間極其混亂。
而在地方上,地方政府巧立名目,不僅增加田賦正額,並附加諸多苛捐雜稅,一年便要徵收往後數年田賦;各地稅捐狀況亦極其混亂,同一地所竟有十幾數十個稅卡機關,最為甚時,一批貨物過境要繳稅十幾次,各類稅捐名頭多達五六十種;軍隊名義上為討要糧餉,實則如強盜一般,派出數連手持馬刀皮帶挨家挨戶搜刮。
軍隊要糧餉,土匪要匪款,豪紳武裝還要向百姓收繳槍彈費、團防費、保衛捐等等。
在這一隻只張牙舞爪的惡爪之下,老百姓們過著苦不堪言的日子,每日睜眼便是一個「錢」字橫在頭頂,種田要捐稅,出門要捐稅,土匪來打要捐稅,去打土匪還要捐稅,這個錢字不知壓垮了多少淳樸百姓,硬生生地壓毀了他們的人生。
相比之下,地處深山的舍昂山寨反倒巧妙地躲過了世態動亂的魔爪。
天已經亮了,盲丞坐在老婦人廳堂正中八仙桌旁的一張凳子上,他擺弄著手指頭垂著腦袋,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
外面有嘈雜的聲響,但是盲丞聽不清楚,那聲音到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一陣混沌不清的怪聲,就好像是粘在一起的麵糰,分不開扯不清,黏糊糊地堵在他的耳朵里。
也罷,聽不清就聽不清,沒什麼好擔心,反正他們犯不上對自己怎麼樣,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瞎子,對,說不清已經成了聾子。
天快亮的時候,盲丞帶著察戈跟著尋屍蠱在山裡找到了守汶的下落,然而就在看到守汶的瞬間,盲丞耳朵里的尋屍蠱突然炸開,疼得盲丞當時捂著腦袋摔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團便不動了。
察戈被那狀況嚇了一跳,他呆愣半晌才推了推盲丞,這傢伙被推了一下身子就軟趴趴地攤開在地上,察戈還以為他死了,摸了摸微弱的鼻息,才知道是疼暈過去了。
等察戈背著昏死過去的盲丞、牽著神志不清的守汶回到寨子里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眾人見到守汶回來,興奮不已地背著守汶便往大宅跑去。
似乎沒有人記得是察戈和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將守汶帶回來的,他們急著去邀功,人群紛紛跑遠,只剩下察戈背著盲丞,他想去和老婦人打個招呼支應一聲就帶盲丞回家包紮傷口,老婦人卻執意將他們留下來休息。
察戈礙於老婦人的盛情難卻,同時,他感覺到這盲丞在魏大鎚和刑三眼中身份非同一般,此刻他半個腦袋都是血,連半邊身子的衣裳都被血染紅了,若是就這麼帶回去,恐怕那兩個凶神惡煞的傢伙會要了自己的命。
老婦人將察戈和盲丞安頓在房裡,留下治傷葯后,老婦人說去前堂回個話,察戈默默幫盲丞包紮了傷口。
清理耳廓中的血跡時,察戈好奇地眯著眼睛往盲丞耳朵裡面看了一眼,血污都擦乾淨了,除了乾涸的血痂之外,什麼都沒有,察戈想不通到底是什麼東西在盲丞的耳朵裡面炸開了,那聲響將自己都嚇了一跳,那盲丞呢?當時耳朵裡面一定響得天翻地覆吧?會不會把耳朵炸壞了?
察戈將盲丞那半個腦袋擦得乾乾淨淨,又扯了些布條來包紮,他起初沒想到到底要怎麼包,畢竟耳朵橫在中間,要繞著腦袋斜著包?可是轉念一想,察戈想起來盲丞是個瞎子,乾脆直接橫著從眼睛上纏過去,反正他的眼睛也沒有用……
正當察戈剛纏了兩圈兒,盲丞突然開口說話了。
「你有病啊?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又聾又瞎。」
察戈被嚇了一跳,盲丞臉上沒有半點兒表情,只是嘴巴突然動了動說出這麼句話,嚇得他差點兒從床上摔下去,穩住心神便有些埋怨地問了一聲道:「你什麼時候醒的?醒了怎麼也不說句話?」
那是瞎子醒來之後第一次發現自己聽不清聲音了。
瞎子小時候曾經掉進河裡,他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他,落水之後不要慌不要怕,只要憋住一口氣就能浮起來,當時慌亂的盲丞就依著那句話在水裡憋著氣,然後就聽到周遭的人喊他名字的聲音。
所有聲音經過一重重水面進入他耳中時變得非常奇怪,盲丞想,如果聲音是有形狀的,那時的聲音肯定是一道道曲折蜿蜒的線條。
此時,察戈的聲音在盲丞耳中就好像他落水時聽到的聲音一樣,是的,就好像他的耳朵里灌滿了水,將盲丞和整個世界隔開了。
盲丞不知道察戈在說些什麼,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察戈給他擦臉時,冰涼的毛巾把他弄醒了,忍不住又埋怨一聲道:「使那麼大勁兒幹嘛?不知道我嫩啊?臉都快搓破了!」
「你的耳朵沒事兒吧?」
「幾點了?怎麼還不給東西吃啊?」
「我說……你能聽到我說話么?」
「還有,你就不知道給我換換衣服?全是血,都黏在身上了!」
「你……」
察戈吞了口口水,接下來的話已經有些說不出口,他猜得出來,盲丞聽不見了。
而且,讓他聾了的原因,是幫察戈尋找守汶,察戈有些內疚,甚至還有點兒心酸,他都已經是個瞎子了,現在因為自己又聾了。
好在盲丞似乎一點兒都不難過,他聽不清楚察戈到底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什麼,但好歹能猜出來個大概,乾脆不耐煩地罵了聲道:「你閉嘴行不行?俗話說看破了不要說破,明知道我聽不見,你怎麼還這麼煩?」
察戈終於老老實實地閉嘴了,盲丞感覺到坐在床上的人走了。
盲丞摸索著從床上坐起來,隱約能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也是混沌不清的,正當盲丞豎著耳朵聽外面那些動靜時,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往他的手裡塞了張熱騰騰的麥餅。
「喂,」盲丞叫了一聲,「扶我到有風的地方坐一會兒,這破地方太悶了。」
盲丞說起話來毫不客氣,他也不管察戈有沒有咒罵自己什麼,他甚至不知道此時這人是不是察戈,所以這麥餅他不吃,他不知道有沒有毒。
不過,聽不到人說話也有好處,不用挨罵,盲丞突然感慨起來,為什麼唐鬼不在這兒——他高聲咒罵自己,而自己卻聽不到的話,不知道唐鬼會被氣成什麼樣子。
察戈扶著盲丞在廳堂正中的八仙桌旁坐下,拍了拍盲丞的手背又抓著他的手腕將麥餅往盲丞嘴邊送,盲丞卻不領情地推開察戈,將麥餅丟在了桌上,指尖兒沾著唾沫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我要回去。」
寫完這幾個字后,盲丞伸出手,等著察戈給自己回應,在這空當上,盲丞思索了另一個問題。
耳朵的情況比自己想象中要嚴重,剛剛察戈來的時候,自己甚至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眼睛和耳朵同時失靈了果然很可怕,盲丞在思考,如果察戈不帶自己回去,自己該怎麼辦?如果他帶自己去了其他地方,卻告訴自己是回家了呢?自己怎麼分辨魏大鎚和刑三?這兩個傢伙有什麼特徵?自己怎麼才知道自己回到了自己人身邊?
盲丞做事向來小心,因為他瞎,知道自己不比別人有眼睛,而今又聾了,更要萬分謹慎。
在盲丞還沒將腦袋裡這些問題整理出答案時,一截冰涼的指尖落在了盲丞手心裡。
「等一等,有人要見你。」
盲丞的心裡咯噔一聲,他現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趕緊回去,馬上回魏大鎚和刑三那裡,他不知道要見自己的是誰,為了什麼事情,對自己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真噁心!」盲丞心中煩悶,乾脆對著察戈撒氣道:「你寫就寫,沾什麼唾沫?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