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再見傾心(1)
彎月如鉤高高掛在寥落的天空。樹葉流淌著銀色的月光，整座城亮如白晝。
翡翠城建於樹群之上，屋舍眾多，卻不顯得擁擠。更像水墨畫里的山鄉，磅礴大山中零星的幾處山裡人家。枝葉交錯間露出的亭台樓閣疏朗有致，精美玲瓏。從不同的方向看同一幢樓，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
唐淼窩在樹上，借著濃密的枝葉小心的收斂靈氣隱藏自己。
等到傍晚，才等到凰羽乘坐著華麗的車轎被大群仙侍拱衛著出來。一路尾隨著，親眼見他進了這座院子。
兩名著白衫的重羽宮巡衛從腳下走過。
就是現在，唐淼看了一晚上，總算知道了院里院外的巡視時間。她輕飄飄的飛越低矮的圍牆。眼前的景物與她在樹上瞧著不一樣。她原以為院子里就幾間屋舍。進來之後，卻發現諾大一個花園出現在眼前。淡淡月光下，淺溪潺潺。
回頭一望，牆外的風景並無不同。唐淼大開眼界。她擁有了靈力，卻不懂仙術。鳳兮的小帳篷令她驚奇，重羽宮這處院落令她感概萬千。仙界，她不懂的實在太多。
花園中間建得幾間屋舍。唐淼遲疑了下，悄悄地靠近。
窗戶吱呀一聲被推開，凰羽出現在窗邊。
他取了金冠，黑髮隨意披散在肩頭。望向天空的美麗面容上蒙著層淡淡的月光。
突然的動靜令唐淼躲閃不及，手足無措的出現在凰羽眼前。
凰羽轉過頭，靜靜的凝視著她。柔美清冷的目光瞬息間將唐淼拉回了東荒月夜下的初見。
靜謐的月夜，石峰荒涼。回頭時，他露出比月亮更皎潔的臉，細眉長目，美得妖饒。
初至仙界，她又渴又餓。他養了三年才結實的聖蘭果，卻把最後一個聖蘭果遞給了陌生的自己：「你正好在聖蘭果結實時來到這裡也算有緣，最後這枚給你吃吧！」
東荒夜寒，他脫下衣袍給自己禦寒，「你沒有靈力，不穿仙袍抗不住東荒夜寒。」
他鄭重許下承諾：「就算讓我自毀元神，凰羽也絕對不會背棄所許之諾。」他說，他不死就會保護她。
她什麼都不懂，傻傻的被他捉弄。
「哈哈！」他放聲大笑，笑容燦爛。她追著他打，他躲閃時還不忘往嘴裡塞進一截藤筋滿足的嚼著，「你不吃就算了！白痴！」
她想回報他，捧著碗接眼淚，哭得打嗝。
他凶她：「不準哭了！」揚手將碗摔在地上，罵她：「白痴！」罵完卻又抱著她，溫柔無比的吻她：「這樣哭會傷本元。傻丫頭。」
他那時總會露出孩子心性，哄她會將自己用法術變出的衣裳收回去，嚇得她拔腿開逃。
她好不容易引出來水，卻將自己澆成了落湯雞。她現在都還記得，凰羽的笑聲響徹山間。
「哈哈！你說你……你居然是個能馭水的仙！」他笑得如此放肆張揚。鳳凰木的樹葉稀里嘩啦地亂抖。
那些有說有笑，有淚有歡喜的日子短暫如風。她卻難以忘記。
她和他再聚在西地。相逢不相識，欲語還休。她逃跑，他認出她，找到她。
凰羽的聲音與眼神如冬日暖陽。他說：「你總是學不會駕雲逃命，將來怎麼辦？」
但是她學會駕雲了，她現在還是不知道怎麼辦。
他要她回西虞昊身邊，他的吻冰涼，她的心卻為之沸騰。那時候，她想，只要是為了他，她沒有什麼不能忍。忍耐西虞昊的無理取鬧，忍耐他和櫻柔含笑相對，並肩而立。
唐淼閉上眼睛。瑩瑩綠光中凰羽和櫻柔身姿曼妙，一剛一柔配合默契。幽幽的綠色熒光從樹木中飄出，像綠色的星辰漫天閃爍。兩人身姿飄逸，面容絕美。幽暗樹林里被萬千流熒環繞，美麗無比。
忽又置身於七彩珊瑚宮裡，沒有別人，嗅著他的草木清香，聽著他痛楚的低呼：「千絲……」
唐淼還記得那時的絕望，她望著他的背影像瀕死的野獸般咆哮：「……你當我是誰？你當我是什麼？！」
他呢？恍若未聞，對櫻柔輕言細語：「公主，你可想回家了？帝尊的葉鶴已飛來詢問了三次。」
他當她是什麼？那些美好，那些歡笑，那些淚與悲，心痛與痴望，都化成他在黑幽深淵裡一句清泠泠的囈語：「……我拋棄她了。我為了還你的債拋棄她不管了！」
他再愛她，還是把她當成還債的禮物送出去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心灰意冷。
然而他們終於又見面了。只是她再沒心思讓他回心轉意了。
唐淼深吸口氣，堅定的告訴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訴凰羽事情的真相，和他一起去救出鳳兮。
信念往往能逼出一個人的潛能。唐淼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與無畏。她有力的向前邁出了一步，站在月光下輕聲喊道：「凰羽。」
四目相對，凰羽嘴角往上翹了翹。
她穿著身黑色的衣裙，臉瑩瑩發光。像清涼的水滴落進凰羽的心田，激起淺淺的漣漪。
似心酸又似甜密的感覺從他心頭一閃而過，心神又如古井般沉靜無波。凰羽細長入鬢的眉端幾不可見的蹙緊又鬆開。隔著窗戶，他低低說道：「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很久。」
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與難過被他一句話悉數從心底翻了出來。唐淼悵然的回味著凰羽的話。他等了她很久，他等了她很久……難道她沒有盼望過和他一起嗎？難道她沒有等過他回頭嗎？是，她理解他為了鳳兮做出的決定。她能明白他心裡的苦。但他唯一沒有顧及的卻是她的心。
彷彿又回到七彩珊瑚宮的廣場上，眼睜睜看他和櫻柔絕塵而去。
明媚的陽光，遼闊的大海，四周的人群霎那間都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一聲聲呼吸抽走了全部的力氣與希望。
「我只能來找你。」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凰羽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如果不是西虞昊救我，如果不是鳳兮用鳳焰給我重塑身軀，我早死在西地了。聽不到你們兄弟倆的對話，聽不到答案，也來不了東極地。你等不到我。
這些話在心裡滾動形成淡淡的諷刺，始終哽在喉間說不出來。
回不去了。再見面，她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心境。重逢不再充滿激動與喜悅。她不再單純的只為他心動。
他呢？想到在西地凰羽從使團脫身來找自己。那時的重逢……一層水氣浮上了唐淼的眼睛。她一步步走過去，輕聲說道：「我來找你了。你們是兄弟，鳳兮需要你。幫我救他，好不好？」
凰羽的綠眸散發出清冷的光，他微諷地看著她：「你這麼有把握我會答應你去救他？」
唐淼走到窗邊，站在他面前。離得近了，她看到他臉上並無並點笑意，心又抽搐了下：「這一切都是東極帝尊的陰謀！凰羽你聽我說，你不能怨恨鳳兮。他為你犧牲太多了。」
默默聽她講完，凰羽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我會和你去黑沼靈地走一趟。不用編造這些謊言。我已和櫻柔公主定親，帝尊壽元盡時就將傳位於我。一帝之尊，他怎麼會施展吞噬元神靈力的卑劣法術！」
唐淼胸口一悶，見凰羽神色極為不屑，便強笑道：「你不信便罷了。我自己去救他。」
「誰說我不去救他的？稍等片刻。」凰羽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窗邊。
眼中一熱，唐淼反手抹去湧出的眼淚，喃喃說道：「鳳兮你一定會沒事的。凰羽答應和我一起來救你了。咱們離開東極地，捉不到咱們，東極帝尊就不會對凰羽下手。你不用再牽挂他，他一定會成為東極帝尊。咱們一定能逃走的。」
魔君突然開口了：「我還以為你見到凰羽會撲進他懷裡呢。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涼嗖嗖的，怎麼看也不像小情人久別重逢。還是鳳兮好，看你的眼神都快化成水了。」
唐淼一腔苦悶頓時發作：「凰羽已經答應救鳳兮，你別再挑撥離間說風涼話了！」
魔君碰了一鼻子灰，怒氣沖沖說道：「不聽本君的話，本君還懶得說了！臭丫頭，沒眼光！本君就沒看出來凰羽喜歡你！」
唐淼心裡氣苦，正想反唇相譏，身邊傳來凰羽的聲音：「走吧。」
她呆了呆，換上身黑袍的凰羽流露的氣質與鳳兮很像。如果不看他的臉，她幾乎覺得就是鳳兮站在她面前。鳳兮，鳳兮，他現在怎樣了？黑沼靈姬會不會將他的腿砍了？……越想越不敢去想，唐淼按住胸口，鳳焰的花印沉甸甸的壓著她的心，讓她難以呼吸。
「怎麼了？」
唐淼慌亂的搖了搖頭：「沒什麼，走吧！」
凰羽的身影嗖地飛到了空中。月亮在他身後，將他襯成了一個剪影。抬頭看他，唐淼模糊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她沒再想下去，扭身飛到了空中。
「以你現在的靈力，應該能跟得上我的速度。」凰羽淡淡說了句，帶頭飛向黑沼靈地。
唐淼愣了愣，沉默的跟著他。
凰羽身法不再停滯，飛得極高極快。
唐淼運足靈力跟著他。她突然知道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了。以前凰羽看她的眼神不會這麼冰涼。他說話的語氣不會這樣疏離。凰羽知她畏高。自從西地一別後，自己克服了恐高，凰羽並不知道。
他不知道，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擔心她了。
眼前的凰羽真像一個陌生人。
陰寒冷風湧來，吹醒了唐淼。鳳兮的命都快沒了，你還小心眼兒的對凰羽冷落你感覺失落，你對得起鳳兮嗎？
魔君得意的哈哈大笑：「你腦中一會兒凰羽一會兒鳳兮的臉變來變去，好玩！」
唐淼一怔，難道魔君還能看到自己想什麼？
「哈哈，大妙！丫頭，將來你如果真的糊塗了，求求本君。本君就告訴你，你想哪個更多一點。」
「不准你看！老怪物！」唐淼大惱。想什麼事都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還要不要她活了？
凰羽突然回頭：「我去探路，你在這裡等著別動。」
唐淼嗯了聲，停了下來。
凰羽的身影在夜空中閃了閃便不見了。唐淼停在半空，四周陰風陣陣，天上那鉤彎月不知何時隱於濃濃烏雲背後。她有些緊張，又不敢出聲喊凰羽，立在雲端忐忑不安。
「快走！」魔君在她腦中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唐淼被震得腦袋嗡嗡作響，下意識的往前疾飛。眼前光芒一閃，黑夜裡升起了輪燦爛驕陽，刺得她雙目生疼，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黑沼煞陣！丫頭，你一定是被凰羽坑了！他自己跑了！快點飛。」魔君氣極敗壞的吼道。
「胡說！他去探路了！」唐淼下意識的反駁。她被這股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睛，本能的遵照魔君的話躲閃。
「坤位豎冰牆！哎哎，遲了！你知不知道坤位是哪裡？後退！」
「不知道，我懂個屁的八卦方位！簡單點！」四周刺來的靈力如網一般密集，唐淼急得開罵。
「右前！停下，擋！」
咔嚓破冰聲應聲響起，唐淼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外面強烈的光。不用魔君提醒，馭水之靈和冰霜之寂不顧靈力衰竭的全力施出。
「腳下……」
唐淼的腳突被一股靈力擊中。縱是鳳焰之身受不了傷害，仍將她打得趴下。密集的靈力冰雹似的落在她身上。她在空中打著轉，每轉個身想重立於雲端，就被狠狠打下去。身體像塊生鐵，被鐵鎚反覆的敲擊著，靈力才聚集就被敲散。
腦中魔君突道：「反正你也不行了，我得替你保存點靈力。」
識海中魔君的黑霧濃縮成一顆黑色珠子，瘋狂的吸取著唐淼的靈力。這廂唐淼又拚命的抽取靈力與外力對抗。不多時識海便乾涸得半絲靈力也抽不出來，她渾身無力像條死魚般癱倒在空中。一道縛仙索將她緊緊綁住，氣得唐淼在心裡破口大罵：「老怪物，你趁火打劫。你答應過不吸食我的靈力！」
「不吸走你的靈力，縛仙索一上身你連翻本的機會都沒有。本君魂力用盡，休息去了。你忍著。才吸兩隻獸魂就要本君干這麼多事，划不來……」魔君跑了。
眼前又是一黑。唐淼適應著睜開了眼睛。雲中數條黑影向她圍聚而來，穿著打扮讓唐淼一眼認出他們是黑沼靈地的暗煞。鳳兮殺了兩個，現在來了四個。
大不了，和鳳兮一起死吧。唐淼輕嘆。不，她怎能輕易放棄？不是還有凰羽嗎？魔君還替她保留了部分靈力。唐淼又有了信心。
「羽公子，一日後，黑沼靈地會遵循約定，將這丫頭送去綠櫻碧華台。」一煞沉聲說道。
唐淼猛的扭過頭，幽暗的光影中又出現了一人。
如鉤的彎月破雲而出，照著出現在四煞身後的第五個黑衣人。細眉長眉，面容妖饒……「不是你，凰羽！」唐淼嚇傻了。
他緩緩走上前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唐淼，是我。帝尊料事如神，你果然來了東極地。我等你很久了。」
再見面，他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很久。」
同樣的話，同樣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怎麼……不是同一個意思？
「你去和鳳兮做伴吧，也不枉你們情深如許。」凰羽冷冷說完，抬頭對十煞說道，「試過了唐淼的靈力，想必各位不會疑心羽另找人假冒她。應允黑沼靈地的事羽已做到，現在，她歸你們的了。明晚此時羽在此相侯。」
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空中如同驚雷，震得唐淼雙耳失聰。她像在張嘴說話，卻又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
凰羽不會這樣陷害她，不會將她交給這十個陌生人帶走。他沒有磣進骨頭的冰涼眼神，他沒有這麼心狠！
唐淼瘋狂的大喊大叫著。她突然驚恐的發現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一隻手拎起她將她扛在肩上，凰羽的身影在她眼前倒退。
「……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凰羽！」
蒙住耳朵的膜突然被撕開，她嘴裡瘋狂的叫喊聲狠狠扎在唐淼心裡。凰羽背叛的事實，對鳳兮的擔心，讓唐淼肝膽俱裂。
嗓子如竹笛劈裂，發出一記啞音。唐淼張開嘴，喉間傳來的刺痛感堵住了她的喊聲。
她喊了他多少聲？唐淼愣愣的想。
月華與輕雲從他身上滑過，凰羽的臉時隱晨現，最後投下一個冷漠的眼神，轉身離開。
唐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木梟一定拘走了凰羽保有記憶的魂魄。出賣你非他本意。別傷心了！」
是這樣嗎？凰羽不會真的出賣自己的。暈暈沉沉的腦袋像被浸進了水中，唐淼打了個激靈，眼瞳里漸漸有了生氣。
「……叫得我心都酸了。知道也沒用，除非偷回他的魂魄。」魔君嘟囔著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