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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闖他紅燈

  湯領導的商人,


  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


  詭異絢爛的殷商文明,

  青銅鑄就,甲骨繪成。


  啟廢禪讓

  沒有證據證明,夏並不存在。


  由於考古學提供的實物證據不足,夏的存在一直遭到質疑。它甚至被懷疑是周人捏造出來的,目的則是為了證明推翻殷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這當然有道理。問題是,如果沒有夏,殷商就成了「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講得通嗎?[1]

  當然講不通。事實上,從史前的堯舜到文明的殷商,中間必有一個重要的轉折關頭和過渡時期。叫不叫「夏」,就像夏之前叫不叫「堯舜」,反倒是無所謂的。


  同樣,把夏看作一個發育成熟的「王朝」,也是自作多情。不但夏不是,商和周也不是。準確地說,夏是「部落國家」,商是「部落國家聯盟」,周是「半獨立國家聯盟」。夏商周可以叫「三代」,卻不能叫「三朝」。


  事實上,夏商周都不是統一國家,也不是領土國家,甚至不是完全形成的國家。獨立主權國家的出現要到戰國,完全做到「按照地區劃分國民」和「依靠權力處理事務」,則要到秦漢甚至秦漢以後。標誌,就是「中央集權的郡縣制」。


  之前,是漫長的成長期。


  催生這古老文明的助產士是夏啟。由於夏的君主稱為「后」,所以又叫「夏后啟」。夏是國號,后是王銜,啟是人名。后,不是前後之「後」的簡體字。它原本就是「后」,意思是誕育者。在傳說中,正是夏啟這位誕育者廢除了禪讓制,開創了世襲制,把堯舜時代的部落聯盟變成了部落國家,中華民族從此進入文明時代。


  這就叫「啟廢禪讓」,是中華史上的第一次大革命。


  啟,真是個好名字。


  不過,司馬遷在敘述這段歷史時,恐怕很糾結。


  作為歷史學家,太史公不能不實事求是;而儒家的影響,又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按照儒家的說法,堯舜禹,都是溫良恭儉讓的。讓,十分重要。交權的要禪讓,接手的要謙讓。所以,舜接班,先要守喪三年,然後是避讓,一個人跑到南河之濱躲起來。讓誰?堯的兒子丹朱。可惜「同志們」不幹。各部落的酋長,談工作、打官司、唱讚歌,都找舜,沒人理睬丹朱。舜,這才正式接替堯,做了部落聯盟的CEO。


  這個程序,禹也走了一遍。只不過他是躲在陽城(在今河南省登封市),避讓的則是商均。


  不客氣地說,這是胡扯!


  堯舜禹時代,制度不是禪讓嗎?父死子繼,不是還沒變成規矩嗎?那麼請問,舜和禹,憑什麼要避讓前任的兒子?所以這事根本就子虛烏有。就算有,也是做秀,還是後來那些篡改歷史的儒生幫他們做的。


  其實這又何必!


  我們要問:避讓就一定是美德嗎?擔任部落聯盟的一把手當然好處多多,至少能滿足男人的雄心和權欲。要不然,堯和舜為什麼死不放手,夏后啟又為什麼當仁不讓?但從法理上講,接過權杖,畢竟首先意味著責任和擔當,尤其是在那個多事之秋。那麼再請問:舜和禹的避讓,或謙讓,或禮讓,是負責呢,還是不負責?是有擔當呢,還是沒有?

  何況就算想當老大,又如何?男兒本自重橫行。男人雄心勃勃就像他性慾旺盛,既不光榮,也不可恥,只不過正常。但如果裝腔作勢,就虛偽。可惜這種虛偽根深蒂固。後來曹操當魏王,曹丕做皇帝,便都「三讓之」。


  這是一種惡俗。


  永遠讓人尊敬的司馬遷,也未能免俗。


  老調子已經唱完


  不裝的是夏啟。


  按照也許是編造出來的老規矩,禹在生前也指定了接班人,這就是「益」。禹去世后,益也蕭規曹隨,躲到了箕山之陽。然而故事卻並沒重演。酋長們都不理睬他,反倒成群結隊地擁戴啟當老大。啟也不客氣,受之無愧了。


  老調子已經唱完,這戲演不下去。


  如此結果,很讓儒家沒面子,可惜卻是鐵的事實。更何況,如果不承認世襲制的合理性,則從周武王到漢武帝,其合法性豈不也都成了問題?

  只好打圓場,說明「事出有因」。


  司馬遷說,啟這個人,其實是很優秀的。不像堯的兒子丹朱、舜的兒子商均,扶不起來。再說了,益當二把手的日子短,才幹和功勞都還沒來得及表現。所以酋長們都擁護啟,都說我們的領袖不愧為締造者大禹的兒子啊![2]

  好一個「吾君帝禹之子也」!扯來扯去,只有這句話說到了根本,說到了點子上。


  是的。禹的兒子,這才是關鍵。


  其實,前面講的那些,什麼「禹子啟賢」,什麼「佐禹日淺」,都不能自圓其說。啟優秀,難道益不優秀?不優秀怎麼能入禹的法眼?益當副手的時間短,難道啟的時間長?他可是一天都沒幹過。說到底,就因為世襲制勢在必行,此刻不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因此,就算益的資歷深、功勞大,比啟還要德才兼備,恐怕也沒用,除非益的實力大大超過啟。


  實力才是資本,世襲才是趨勢。


  事實上,啟廢禪讓之前,各部落的酋長恐怕早就已經世襲。這時,如果聯盟的老大還得「讓」,誰都彆扭。相反,能把禪讓制給廢了,則皆大歡喜。那些早已變成「各路諸侯」的傢伙,當然樂觀其成。


  事不宜遲,順水推舟,夏后啟毅然闖紅燈。


  結果怎麼樣呢?他成了「元后」。其他那些,則叫「群后」。當然,他們原本就叫「后」,比如后夔、后稷、后羿等等。但,名稱沒改,性質變了。過去是部落酋長,現在是國家元首。這就像古代印度,部落首領叫「羅惹」,邦國君主也叫「羅惹」。正所謂「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


  當然,這時的國家還不成熟,只是雛形,因此只能叫「部落國家」。這樣的政治實體也一定很多,它們被整體地稱為「諸夏」。諸,意思是「眾多」。諸多的部落國家都叫夏,並非成了夏的「王臣」,只意味著仿效和承認。


  諸夏,是「文化的認同」。


  不認同的,則叫「諸狄」和「諸羌」。


  也有不服的。


  不服的部落叫「有扈」,地盤在今天的陝西戶縣,跟夏啟原本一家,都姓姒(讀如四)。他們的唱反調,是反對夏啟還是反對世襲,不清楚,也許兼而有之。反正,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必須用拳頭教訓。於是夏啟毫不猶豫地率兵討伐,並且下令說:奮勇當先的「賞於祖」,臨陣脫逃的「戮於社」。


  文化密碼,就在這道命令里。


  夏啟所謂「祖」和「社」,指的都是牌位。祖是祖宗的牌位,叫「神主」;社是社神的牌位,叫「社主」。社神就是土地神,也就是「皇天后土」中的「後土」。古代行軍打仗,如果是元首「御駕親征」,就要用專車裝載這兩種牌位隨行,以便用神祇和祖宗的名義進行賞罰。夏啟的車上有祖,說明他們已經有了祖宗崇拜,甚至早就有了。早到什麼時候?堯舜。因為堯舜都沒有圖騰。沒有圖騰,崇拜什麼呢?也只能是祖宗。


  祖宗崇拜跟世襲制度,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裡的。它甚至就是世襲制度的文化準備、思想準備和輿論準備。因為一旦確立了祖宗的地位,領導人的選舉和禪讓就不再可能。想想也知道,天底下哪有「選爸爸」和「換祖宗」的?


  也許,我們的故事就該這樣講下去,如果不是有了商。


  誰代表中國


  商也是一個「闖紅燈」的。


  闖紅燈是使命所在。事實上,正如堯舜禹只不過「三個代表」,夏商周也不是「三個王朝」。堯舜禹與夏商周,分界線是國家的誕生。堯舜禹代表之前的部落聯盟,夏商周則代表之後的初級階段:夏是草創,商是探索,周是形成。進入西周后,國家就是國家,不再是部落。但即便是西周,也只有城市國家,沒有領土國家,更談不上「中央集權,天下一統」。因此,夏商周都不是「朝代」,而是「時代」。


  時代總要終結,集權則是趨勢。春秋是準備,戰國是實驗,秦漢是完成。之後的魏晉南北朝是反覆,唐宋元明清則是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再后,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十月革命三聲炮響,這個時代也終結,中國又走到了今天。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文明和文化,夏商周也一樣。


  事實上,夏商周不但是三個階段和三個時代,也是三種文化和三種文明,創造它們的則是三個民族:夏族、商族和周族。當然,他們起先都不是民族,充其量是「部族」。這三個部族,應該大體上同時起源。司馬遷說,夏的始祖禹,商的始祖契(讀如謝),周的始祖棄,都是堯舜聯盟的「內閣成員」。這個說法,並非一點影子都沒有。張光直說,夏商周三代相繼又三國並存,則完全可能是事實。


  奇怪!並存的三家,怎麼會是三代?


  關鍵在於「誰代表中國」。


  什麼叫「中國」?古人所謂「中國」,首先不是政治概念,而是文化概念,意思是「世界文化中心」。這個中心的地理條件是要在中原,因為這是古人心目中的「天下之中」。建立在這個地方的城市,就叫「中國」。


  當然,所謂「中原」,有一個較大範圍;「中國」所在,也有彈性。比如夏啟都安邑,在山西;夏桀都洛陽,在河南;商湯都亳(讀如博),在山東;盤庚遷殷,又在河南。他們都是多次遷都的,所以商又叫「殷」或「殷商」。周的都城則有兩個,一個叫「宗周」(長安),在陝西;一個叫「成周」(洛陽),在河南。反正,夏商周的都城在哪裡,哪裡就是「天下之中」,就是「中國」,就是「華夏」。


  問題是,憑什麼歸他們說了算?


  因為綜合國力最強。


  文化從來就是「趨炎附勢」的。誰是江湖老大,大家就跟誰學。何況綜合國力最強的,往往文化水平也最高,至少當時是這樣。何況夏商周,也會有意識地推行,體面的說法叫「以文明去教化」,簡稱「文化」,是動詞。為此,他們甚至不惜動用武力,先「武化」,再「文化」。劉向的《說苑·指武篇》講得很清楚,「文化不改,然後加誅」。也就是說,我好心好意用文明去教化你,你還死不改悔,那就看刀!


  文化,就是「和平演變」。


  和平演變的背後,則是武力的征服。所以,商周都要發動戰爭。但,只征服,不消滅。商人的做法,是先驅逐,后同化;周人的做法,則是先安頓,再同化。總之,所謂「三代」,其實是夏商周先後取得了文化的主導權,在歷史舞台上唱主角。原因,則因為後來居上,這才輪流坐莊。


  顯然,所謂「中央之國」,其實就是個「T型台」。夏商周,都要粉墨登場走貓步,擔任中華文明的模特兒,給周邊的各個民族做榜樣。


  不同的,是風格。


  甲骨文與青銅器


  殷商文明,詭異而絢爛。


  詭異絢爛的殷商文明,青銅鑄就,甲骨繪成。


  的確,正如羅馬最寶貴的遺產是基督教和羅馬法,殷商最偉大的發明是青銅器和甲骨文。尤其是甲骨文,它就是現代漢字的直系祖先。也許,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知道它們的準確讀音,但能夠知道它們的意思,因為甲骨文不是拼音文字。而且,正因為不是拼音文字,當時那些說著不同方言的部落或部落國家,才有可能迅速地接受殷商文明,中華文明也才能延續三千多年不中斷。[3]

  漢字,確實是一種神奇的符號。


  神奇也不奇怪,因為它原本就是「通神」的。通神在古代是一件大事。溝通的對象有兩個,神祇和祖宗;方式則有兩種,占卜和祭祀。占卜用龜甲獸骨,這就有了「甲骨文」。祭祀用青銅禮器,這就有了「鐘鼎文」。後來還有刻在石頭上的,則叫「石鼓文」。但無論甲骨、鐘鼎、石鼓,都能通靈,既通神靈,又通心靈,是我們民族的「通靈寶玉」。


  難怪古人說,漢字被發明出來時,天上要下小米,鬼要在晚上哭個沒完。


  對不起了,鬼們!

  事實上,人類作為萬物之靈,必定是「創造符號的動物」。只不過,我們民族創造的符號,天然地就有一種卓異的風格。它是實用的,卻又有藝術的品位和審美的意味。甲骨文樸拙勁挺,鐘鼎文雄健詭譎,石鼓文厚重恣肆。那裡面,有篳路藍縷的草莽之氣,開天闢地的英雄之情,以及初生牛犢的沒心沒肺。從商到周,都如此。


  這是一種「童年氣質」。


  同樣的氣質也體現於青銅器,這是商人的拿手好戲。夏雖然有黃銅也有青銅,但商掌握的冶鍊技術顯然水平更高,這才把夏人請下了T型台。因此他們的貓步,肯定走得銅光閃閃,鏗鏘有力,極盡炫耀之能事。


  炫耀什麼?

  英武、富有、權威。


  承擔了這個任務的是兵器和禮器。兵器是殺人的,禮器則是嚇人的。所以他們的青銅禮器上,滿是妖魔精怪、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比如有頭無身的食人怪獸「饕餮」,一頭兩身的怪蛇「肥遺」,一隻腳的「夔」和兩隻角的「虯」,全都面目猙獰形象恐怖,不是「殺人不眨眼睛」,就是「吃人不吐骨頭」。


  這是一種「獰厲的美」。[4]

  是的,獰厲。但同時,又天真。如果說,面對仰韶文化的彩陶,我們呼吸到的是潮乎乎的生命氣息;那麼,殷商青銅禮器給人的感覺,則是殺氣騰騰又嬉皮笑臉。其中有粗野,有蠻橫,有霸氣,有威嚴,也有頑皮和搞笑,甚至「某種真實的稚氣」,因為那畢竟是我們民族童年的作品。


  只不過,這個兒童堪稱「頑劣」。


  這沒有辦法。歷史從來就不會在脈脈溫情的牧歌中進展,反倒經常得踏著千萬具屍體前行。我們的殷商文明,也註定只能是「有虔秉鉞,如火烈烈」。[5]

  他們後來葬身火海,同樣並不奇怪。


  天命玄鳥

  商的這種氣質,不太像中國。


  殷商的統治跟埃及一樣,也是「神權政治」。在中國歷史上,也只有商的王宮裡,會有那麼多「神職人員」。他們相當於埃及的祭司,叫「巫」。另一類高級知識分子,則叫「史」,也叫「士」。史,是管人事的;巫,是通鬼神的。巫和史,就構成了兩種文化系統和文化傳統——巫官文化和史官文化。


  商周之分野,便在於此。


  周是重史官的,商則重巫官。巫官的任務,是揣摩神意,預測凶吉。方法有兩個:龜與筮,也叫「占龜」與「祝筮」。筮,就是用筮草占卜;龜,則是先在獸骨或龜甲上鑽眼,再放進火里燒,然後根據裂紋來解釋神意。這些解釋都要刻在獸骨或龜甲上,所以叫「甲骨文」。


  但與埃及不同,商王並不為巫官另建神廟。他的神廟就是他的王宮,他自己則是最偉大的「與神溝通者」。標誌和象徵,就是青銅禮器。禮器屬於王,不屬於巫。因此,王宮所在地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祭祀中心。


  這就把王權和神權統一起來了。同樣,在商人那裡,祖宗崇拜和鬼神崇拜也是統一的。因為在天上,最善於也最能夠與神祇溝通的,是商王的祖先;在地上,最善於也最能夠與祖先溝通的,則是商王自己。因此,不是祭司而是商王,或者說「時王」(在任商王),才與神祇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契合。


  是的,神契。


  時王、先王、神祇之間的契合來自天賦,因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是商族讚美詩《玄鳥》的第一句,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商的女性始祖簡狄在吃了一隻玄鳥蛋后,就懷孕生了他們的男性始祖契。這當然是「天意」,也意味著「神權」。於是,天命與神授,也統一起來了。


  那麼,這隻神秘的玄鳥,又是什麼?

  燕子。[6]

  玄鳥或燕子北歸,是在春天。春天是性愛的季節,也是商代人們性解放和性自由的時光。這時,除男性奴隸外,貴族、平民和女奴隸,都可以自由地來到玄鳥神廟,在神的面前盡情享受一夜情。當然,也可以多次和多人。


  奇怪嗎?不奇怪。因為許多民族都有這樣的習俗,比如印度人和非洲人。目的,則是在一個短時期內回到原始時代,彌補婚姻對人性的壓抑,重溫遠古給性愛的自由。它甚至是古羅馬的一個固定節日,叫「沙特恩節」。不過,時間是在冬至,也沒有燕子或玄鳥。[7]

  這是性愛的「復活節」。


  商人的「沙特恩節」不但復活了性愛的自由,也揭示了文化的密碼。它告訴我們,商族最早是以燕子為生殖崇拜象徵的。後來,它變成了圖騰。進入國家時代以後,又像古埃及那些圖騰一樣,變成了神。


  變成神的燕子,原本完全可以像荷魯斯那樣,繼續保持鳥的形象,因為它很可能就是伏羲手上那隻太陽神鳥。那麼,你是鷹,我是燕,大家都是太陽神,有什麼不可以?可惜,太陽崇拜是屬於夏文化的,商文化必須更高級。高級就得抽象。於是玄鳥就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神——帝或上帝。


  天庭有「上帝」,是因為人間有「下帝」。下帝商王,是玄鳥的後代,上帝的寵兒,青銅禮器的主人。饕餮、肥遺、夔龍和虯龍,都為他保駕護航。


  這樣的江山,雖非鐵打也是銅鑄,怎麼也說亡就亡了呢?

  不能再胡鬧了

  把殷商趕下歷史舞台的是周。


  周人的氣質完全不同。


  正如後世儒家所言,周人很可能是「文質彬彬」的。孔子就說「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相比較而言,夏則「朴而不文」,商則「盪而不靜」。換句話說,夏質樸,商放蕩,周文雅。夏的時代畢竟原始,想華麗也華麗不了。意識形態更不成熟,只好聽天由命,甚至傻里呱唧。[8]

  那麼商呢?商人真的放蕩嗎?


  放蕩。或者說,愛折騰。


  商人確實喜歡折騰。張衡的《西京賦》就說「殷人屢遷,前八后五」,也就是商湯之前遷徙八次,商湯之後遷都五回。是的,這個民族有可能起源於河北易水流域,後來遷徙到渤海沿岸和山東半島。他們來到中原有如當年的炎帝族,也經過了萬里長征。只不過,炎帝是西戎,他們是東夷;炎帝的圖騰是獸(牛),他們的是禽(玄鳥)。但敢想敢幹,一樣。


  這是一個富有想象力、創造力、探索精神、開拓精神甚至叛逆精神的民族。他們幾乎把所有的可能都嘗試了一遍,結果弄得自己一半像中國,一半像外國:神權政治像埃及,等級觀念像印度,制定法典像巴比倫,商品經濟像腓尼基,奴隸制度像羅馬。根據卜辭的記載,他們甚至可能有羅馬那樣的角斗表演,讓淪為奴隸的戰俘自相殘殺,供商王和貴族觀賞。[9]

  殷商六百年,濃縮了世界古代史。


  但最「不像中國」的,還是他們的工商業城市經濟。殷商的工藝水平極高,手工業也相當發達。就連馬纓和籬笆的製作都有專門的工匠,完全達到了專業化的程度。這些產品除了滿足商王和貴族的驕奢淫逸,也拿到市場上買賣。生意最好的時候,廟宇都會變成市場。更多的商品則被成群結隊的商旅駕著牛車騎著象,運往五湖四海世界各地。這種盛況,在上古唯獨殷商,以至於後人會以輕蔑的口氣把做生意的稱為「商人」。


  如果不是周人異軍突起,殷商會不會發展為羅馬帝國?

  難講。


  黃河九曲十八彎,中國道路也一樣。


  然而在周人看來,商人就是在「闖紅燈」。


  罪行是確鑿無疑的,其中最為嚴重的有三條。第一是「析財而居」,也就是父母在世的時候,就分家過日子,包產到戶,甚至析財到人。就連婦女,也有自己獨立所有的土地和財產。第二是「以業為氏」,也就是從事什麼行業,就採用什麼氏,比如制陶的是陶氏,制繩的是索氏,做旗幟的是施氏,編籬笆的是樊氏。第三是「以國為姓」,諸侯封在某國就姓某,商王也不管他們是不是自家人。誰的實力強,誰就是大爺。


  毫無疑問,這是對祖宗家法的背叛,這是對家國體制的破壞,這是對中華傳統的挑戰。想想看嘛!以業為氏,還有「父」嗎?以國為姓,還有「君」嗎?析財而居,還有「家」嗎?家都沒了,還有「國」嗎?家國、君臣、父子都沒有了,還有「天下」嗎?照他們這樣下去,變圖騰為祖宗,豈不是白乾了?


  這就比酗酒、泡妞、開裸體舞會、以漁獵為遊戲、迫害忠良不聽勸告、讓女人干預朝政等等嚴重多了,甚至比嚴刑峻法濫殺無辜還嚴重,當然不能再讓他們胡鬧下去!

  後起之秀周,要為中華文明立法、立範、立規矩。


  奠基者來了。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奠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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