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2)
等士兵走了,孟珏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你任挑一個。一、霍光會救你,劉詢沒有任何理由阻撓霍光救女兒,只要霍光態度強硬,劉詢肯定會退兵,那我們就在這個山谷中等,這裡是我摔落的地方,劉詢已經派兵搜過多次,短時間內士兵肯定對此處很懈怠。二、霍光不會救你。劉詢搜不到我的屍體,以他的性格,定會再加兵力,士兵定會返來此處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那我們就要儘力遠離此地。我有辦法逼劉詢退兵,但需要時間,所幸山中叢林茂密,峰嶺眾多,躲躲藏藏間夠他們找的。」
雲歌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孟珏既說有辦法,那肯定就是有辦法。她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兒后,抬頭看向孟珏:「我被關在天牢時,結識了一幫朋友,我一直想去謝謝他們一聲,可一直打聽不出來自己究竟被關在哪裡,後來聽說,那一年有一個監獄發生大火,裡面的人全被燒死了。那些人是我認識的人嗎?是霍光做的嗎?」
孟珏看到雲歌眼中濃重的哀戚,很想能出言否認,將她的自責和哀傷都抹去,可是他已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點了一下頭。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將他背起,說道:「我們離開這裡!」
茫茫蒼林,寂寂山嵐,天地安靜得好似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雲歌沉默地背著孟珏行走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卻一直牢牢地背著他。
雲歌對捉迷藏的遊戲很精通,一路走,一路故布疑陣。一會兒故意把反方向的樹枝折斷,營造成他們從那裡經過,掛斷了樹枝的假 象;一會兒又故意拿軍刀敲打長在岔路上的樹,把樹上的雪都振落,弄成他們從那裡經過的樣子。他們本來的行跡卻都被雲歌藉助不停飄落的雪自然而然地掩蓋了。
雪一時大,一時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珏看雲歌已經精疲力竭,說道:「找個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遠也會留下足跡,反倒方便了他們追蹤。」
雲歌本想找個山洞,卻沒有發現,只能找了一株大樹擋風,在背風處,鋪了厚厚一層松枝,盡量隔開雪的寒冷,又把斗篷脫下鋪在松枝上,讓孟珏坐到上面。孟珏想說話,卻被雲歌警告地盯了一眼,只得閉上嘴巴,一切聽雲歌安排。
黑夜中,火光是太過明顯的追蹤目標,所以雲歌雖帶了火絨卻不敢生火,兩人只能靜坐在黑暗中。
突地傳來幾聲「咕咕」叫,其實聲音很小,可因為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顯得很大聲,雲歌一下撇過了頭。孟珏將雲歌起先給他的點心遞過去,雲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裡,吃了好幾口后,反應過來,驚訝地問:「你怎麼還沒有吃完?你不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孟珏微笑起來,「經歷過飢餓的人知道如何將盡量少的食物留得盡量長。有時候食物不是用來緩解飢餓,而只是用來維持著不至於餓死。」
雲歌看著手帕中僅剩的幾口點心,再吃不下,「我夠了,剩下的歸你。」
孟珏也未相勸,只是將手帕包好,又放進了懷中。
雲歌默默坐了會兒,問道:「樹林里應該會有很多動物,我們能打獵嗎?」
孟珏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讓我們碰見動物。大雪封山,有食物貯存的動物都不會出來,頂著風雪出來覓食的往往是餓極的虎豹。我不能行動,沒有一點自保能力,一把軍刀能幹什麼?」
「我會做陷阱,而且我現在武功大進了,可不會像以前一樣,連桀犬都打不過。」
孟珏微笑地凝視著她,溫和地說:「我知道。等天亮了,我們看看能不能設陷阱捉幾隻鳥。」
「好!」雲歌的沮喪消散了幾分,身子往樹上靠了靠,閉著眼睛睡起來。太過疲憊,雖然身上寒冷,肚子餓,可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孟珏一直凝視著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動著身體,將裹在身上的狐狸斗篷扯出來,蓋在了她身上。雲歌人在夢中,咳嗽聲卻不間斷,睡得很不安穩。孟珏神情黯然,輕輕拿起她的手腕,把脈診斷,又在心中默記著她咳嗽的頻率和咳嗽的時辰。
半夜裡,又飄起雪花來,天氣越發寒冷。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向了孟珏。孟珏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麼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裡去喂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齜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蹤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不過在孟珏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松鼠的窩,雖沒抓到松鼠,可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饑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珏還特意留了兩個松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麼?」
孟珏微笑著將松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下自己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珏就走。
孟珏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突地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 找食物嗎?連松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珏雲淡風輕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荒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岭,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殘酷世界,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只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經過一處已經乾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珏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爬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珏將備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勾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隻也摘下,遞給孟珏。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松子就要全被雪花覆蓋,雲歌疑問地看向孟珏,孟珏只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貫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里,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珏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珏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地,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隻山雉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松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松子,警覺地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放鬆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久,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急速地刨雪,尋找松子。
孟珏屏住一口氣,用力於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子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地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里。
雲歌「哇」的歡叫一聲,從雪裡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 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地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麼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隻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雲歌歡天喜地地撿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珏說:「你的打獵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珏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裡什麼滋味,去扶孟珏起來,孟珏見她面色憔悴,說道:「這裡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裡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珏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珏后,她去收拾山雉,將弄乾凈的山雉放在一邊后,又去準備生篝火,正在撿乾柴枯木,忽然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珏,「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珏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里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地痛苦:想走,實在捨不得那隻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珏,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珏忽地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裡喃喃不絕地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隻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聽到孟珏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功夫捉來的山雉,有什麼好笑的?」
孟珏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愣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珏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珏聽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如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珏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遊盪于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珏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雲歌放孟珏下來時,孟珏的一縷頭髮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愣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髮,「你的頭髮……」孟珏的頭髮烏黑中夾雜著斑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髮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髮。」孟珏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麼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髮,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製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髮本來是白色的。」
孟珏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后,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珏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里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面上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后,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裡,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沖沖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珏,卻看孟珏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珏!孟珏!」
孟珏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乾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裡。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臟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修養,現在的癥狀已是岌岌可危。孟珏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珏走。
孟珏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珏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飢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隻狼,這一次卻是無數頭「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珏!孟珏!」
孟珏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珏,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 大的火,然後抓一隻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珏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