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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3)

  她驚慌地摸自己,卻發現頭上一根髮絲都沒有,肌膚焦黑乾裂,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她已經變成了世間最醜陋的怪物。


  她抱著頭,縮著身子,往後退,哀哀哭泣,眼淚卻連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經乾涸。她已經連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還記得嗎?我對你說過,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墜魔道!」


  赤宸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卻哭泣著後退躲避。


  赤宸悲傷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這個醜陋的怪物讓你灰飛煙滅,阿珩一邊無限眷戀地看著赤宸,一邊無限悲傷地往後退。


  赤宸看到阿珩痛苦的樣子,心痛得猶如千刀萬剮。


  明明彼此深愛,卻連靠近都不能,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明亮的陽光灑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艷剔透,可是,在太陽的映照下,阿珩體內摧毀一切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阿珩最後殘存的神識也開始消失。


  漸漸地,她什麼都不記得,忘記了軒轅,忘記了神農,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赤宸,忘記了一切,只牢牢記住了最後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這個桃花樹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燒成了粉末。


  阿珩沖著赤宸擺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裡啊啊嗚嗚地號叫,卻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赤宸依舊快步向她走來,阿珩為了躲開他,猛地轉身,向著遠方跑去。


  「阿珩!」赤宸快步追去。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一股灼燙,一股冰涼,風一般刮過曠野,消失不見。


  隨著阿珩的離去,空氣中的熾熱雖然沒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軒轅和神農的軍隊都鬆了口氣。


  風伯和雨師下令撤兵,應龍見狀,只是看著,沒有進攻的打算。


  剛剛經歷了毀天滅地的死劫,士兵們心驚膽戰,大將全部重傷,也實在沒有能力再追擊神農。


  突然,激昂的衝鋒號角響起。軒轅和神農都震驚地抬頭,看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煙塵滾滾,鐵騎隆隆,上萬人的軍隊出現在遠處,當先一人駕馭著五彩重明鳥,一身黃金鎧甲,散發著萬道金光。


  雨師驚駭地說:「不是說軒轅王重傷嗎?他怎麼可能還能上戰場?不是說為了保家衛國,軒轅的全部軍力都交給軒轅王姬了嗎?怎麼還有一支軍隊?」


  原來,第二次阪泉之戰後,軒轅王就意識到,赤宸神力強大,心思狡詐,他根本不可能在戰場上打敗赤宸。


  軒轅王知道赤宸對阿珩有情,這世間唯有阿珩,才能牽制住赤宸。


  可是,怎麼才能逼阿珩與赤宸對決呢?

  軒轅王在逃回軒轅山的路上和赤宸、少昊一樣,聽說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明白纈祖的死讓阿珩失去了最後的牽挂,她打算離開軒轅了。


  赤宸明明手下留情,未殺死軒轅王,軒轅王卻命尹朱補打了他一掌,加重傷勢,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後又用整個軒轅的百姓逼阿珩出戰,自己率兵埋伏在暗處,不管阿珩和赤宸誰勝誰負,軒轅王只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進行伏擊,都能成功剿殺赤宸的軍隊。


  黃金鎧甲,率領著千軍萬馬賓士而來,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個戰士的眼睛。


  軒轅族的士兵,興奮地叫著:「軒轅王!」


  神農族的士兵,恐懼地叫著:「軒轅王!」


  軒轅王的聲音,威嚴溫和地響徹天地:「軒轅的兒郎們,最後一次大戰,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滿靈力的聲音綿延不絕地在曠野回蕩,比任何號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壯語都激勵士氣。


  疲憊的軒轅士兵激發起了鬥志,為了母親,為了妻子,為了女兒,為了回家……他們每一個都爆發出了全部力量,跟著軒轅王衝殺向神農。曾經聞名大荒、驍勇彪悍的軒轅鐵騎,雄風再現。


  士兵死傷大半,雨師、風伯、魑、魅、魍、魎都已經重傷在身,根本難以抵擋軒轅王籌謀良久的伏擊,他們都知道此仗必敗。


  風伯脫下披風,對雨師呵罵道:「你這個高辛的卧底趕緊滾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師卻和風伯並肩迎向軒轅王,大吼著說:「等打勝了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風伯眼中隱有淚光,魑、魅、魍、魎笑笑嚷嚷地說:「等打勝了,我們倒要去看看風流公子諾奈的溫柔府邸,聽說高辛的女人很是嬌滴滴。」


  「殺——」


  「殺——」


  嘶吼聲中,兩邊的軍隊交戰在一起。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與其說這是一場戰爭,不如說這是一場屠殺。


  神農族士兵一個個倒下,一個個死亡。


  魑、魅、魍、魎倒在了血泊中。


  風伯被軒轅王的金槍刺中,渾身鮮血,從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葉一般,飄飄蕩蕩地墜向大地,他卻面帶微笑,那是他最後的風中之舞,他依舊像風一般無畏不羈。


  雨師被象林的百桿竹筷射中,鮮血一股股飛濺而出,他身子搖搖晃晃,卻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林嚇得往後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師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閃,擋開象林的竹筷,救下諾奈,抱著他逃離了戰場。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我早就讓你離開,為什麼不撤離?我這就帶你回高辛。」


  諾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只是伸著顫顫巍巍的手,想要做什麼。


  少昊查探過他的傷勢后,發現他全身經脈俱斷,已經來不及施救,悲痛地問:「諾奈,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要我幫你做嗎?」


  諾奈聽而不聞,眼睛一直看著天空,天空高遠遼闊,湛藍澄凈。


  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五彩斑斕的蛾子,三三兩兩,在藍天下掠過,猶如一朵朵盛開的鮮花,飄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幾次,終於顫顫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將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猙獰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十幾年間,好幾次,雲桑從他身邊走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悲傷與憤怒交雜,似乎在問他:「你是誰?你是許諾過保護我的諾奈,還是來禍亂神農的雨師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開她的雙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她,他的心沒有變!他不需要戴著面具,見她!


  諾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藍天,一隻只彩蛾圍聚而來,越聚越多,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猶如春臨大地,一朵朵美麗的花朵盛開在他身周,還有幾隻美麗的蛾子竟然飛落到了他的指尖,諾奈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蛾子。


  仍然記得,幾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無拘無束的笑靨攪動了一池春水,也驚動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獨具,令他驚艷傾慕,甚至隱隱的痛心,知音難遇,可她竟然已經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罵,戰場上的血腥,多少個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撐著他的唯一力量就是雲桑凹晶池畔的笑聲、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麼想看到她,多麼想再看她笑一次,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


  雲桑,我現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後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現在一定還在軒轅山,那個名滿天下的軒轅青陽是個好男兒,只希望他以後能好好待你。


  雲桑,我不能再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個家了,又失信於你了。


  我此生給你許過的諾言,似乎都沒做到,可是,那個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並沒有辜負你。


  一隻只蛾子飛向諾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頰旁,翅膀急促地扇動,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可是,諾奈看不懂,他只能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它們。


  最終,他滿懷遺憾,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手猛地墜下,雙眸失去了神采,卻依舊凝視著那些美麗的蛾子。


  成千上萬隻彩蛾,縈繞著諾奈,翩躚飛舞,猶如春離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頂上。


  自從戰爭開始,雲桑就強撐著,爬到桑樹上,凝望著東方。四周全是各種顏色的蛾子,一團團,一層層猶如彩色的錦緞,鋪天蓋地,遮雲蔽日。


  雲桑在等候。


  等著戰役的可能勝利,和諾奈的死亡。如果神農戰勝,作為高辛的卧底,他應該會作亂。她已經下令給赤宸,殺了他。


  等著戰役的可能失敗,和諾奈的活著。如果神農失敗,他的任務完成,應該會離去。


  不管何種結果,她都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戰役失敗,神農國亡,她作為長王姬,無顏苟活,只能以身殉國;戰役勝利,諾奈被殺,她作為親口下令殺他的人,也不可能獨活,她要追隨他而去。


  可是,她從來沒想到,她等來的消息是:神農失敗,諾奈死亡。


  諾奈,你為什麼不離開?你的任務不是完成了嗎?為什麼不回高辛?

  隔著千里,與諾奈最後凝視著蛾子的溫柔、繾綣的雙眸對視,雲桑明白了諾奈想要告訴她的一切,可是諾奈卻無法聽到她想要告訴他的一切。


  不過,沒有關係,我們很快就會團聚,我會仔仔細細把這麼多年的相思都告訴你。


  當諾奈的心臟停止跳動,手重重落下時,一隻只蛾子驚飛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繞著諾奈翩躚,如漫天飛舞的哀傷落花。雲桑身周的彩蛾也驟然而起,疾掠輕翔,猶如彩雲散、錦緞裂。


  雲桑珠淚簌簌而落,唇邊卻綻放出最嬌美、最溫柔的笑顏。


  諾奈,我來了,我馬上就來了,等等我!

  雲桑把最後的靈力化作火球,烈火從桑樹的根部開始,從下而上,熊熊燃燒起來,很快,整株桑樹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狀的巨大火把。


  雲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塵埃。


  那麼巨大耀眼的火焰,帶著神農王族生命化作的靈氣,衝天而起,即使遠隔千里,依舊看得到。


  這世間還有誰能有如此純正的神農王族靈氣?

  原來這就是諾奈寧肯戰死沙場,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著諾奈的身子,把他的頭抬起,讓他依舊睜著的雙眼看向繽紛絢爛的天際流火,那一朵朵猶如流星一般滑過天際的煙火是為他而燃。


  「諾奈,看到了嗎?雲桑怕你孤單,來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燒越旺,紅光漫天,紫焰流離,猶如一場盛世煙火。


  雲桑全身都已經燒著,發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潔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難耐。


  在一片白光中,雲桑看到了諾奈,他一身錦衣,款款走向她,文採風流,儒雅卓異,猶如他們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時。


  恍恍惚惚中,雲桑忘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騰飛,好似是他們婚禮的焰火。天地間紙醉金迷,五彩繽紛,歡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為他們慶祝。她又喜又嗔:「你怎麼才來?我等了你幾日幾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麼事,他們都說你不會來迎娶我了,讓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諾奈但笑不語,伸出雙手,溫柔地抱住了她。


  雲桑依偎著諾奈,喃喃說:「你答應過要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雲桑的俏麗身影被火舌吞沒,消失不見。


  火焰越燒越烈,漫天紫光,搖曳絢爛,紅焰團團墜落,猶如落花,繽紛凄迷。


  雲桑最後的生命之靈消失了。


  斷斷續續的廝殺聲仍在一陣又一陣傳來,大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


  少昊的手掌輕輕撫過,慢慢地合攏了諾奈的眼睛,將一天一地的鮮血紛爭關閉在了諾奈的眼睛之外。


  他們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這些了,而他依舊需要在鮮血中走下去。


  最後一個他年少時的朋友走了,是他親手送走的。阿珩說他是世間最無情的人,何嘗說錯?他當年正因為知道諾奈對雲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幫助神農為名,要求他去神農卧底,這難道不是一種利用?當他憂慮如何瞞過赤宸時,諾奈主動提出毒毀容貌、自殘身體,他可有絲毫反對?諾奈的死沒有他的責任嗎?難道只有軒轅王為了天下,不擇手段嗎?難道不是他一步步設計著軒轅王和赤宸的對決嗎?難道阿珩和赤宸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軒轅王合力而為嗎?

  阿珩在前面飛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遠近,依照著心底的本能,飛速地逃跑。


  赤宸在後面苦追。


  隨著阿珩的跑動,河流乾涸,大地枯裂,樹木凋零,走獸哀嗥,整個天地化作了一個巨大的火爐,千里赤地,萬里乾涸。


  百姓們恐懼地哭嚷著、叫罵著:「惡魔來了,殺死惡魔,殺死惡魔!」紛紛用箭射她,用刀擲她,用劍刺她,用石頭扔她,想把阿珩驅趕走。


  阿珩縮著身子,抱著頭,哀哀慘叫,四處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殺死所有人,她卻不肯回擊,只是邊叫邊逃。


  赤宸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淚,她為了終止戰爭,給他們安寧,不惜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為魔,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叫嚷著殺了她。他一邊不停地打開所有攻擊阿珩的人,一邊不停地叫著:「阿珩。」


  阿珩聽到他的聲音時,總會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腳步,回身盯著他,似乎渴望著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近,她就又用力揮舞著雙臂,一邊阻止著他接近,一邊哭號著後退,轉身飛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溫度越高,她跑進了連綿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緻一震,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白色的祭台,綠色的竹樓,緋紅的桃花……周圍的景緻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竟然不願意再離去,似乎就想待在這裡,就想在這裡休憩。


  可是,乾旱降臨,一切都在被她毀滅,她仰天哭號,不要,不要!

  她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毀滅了它們,只能痛苦地後退、遠離。


  「阿珩,沒事的,過來。」赤宸割破了雙手的手腕,鮮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護佑住百黎。


  天地間赤紅一片,乾旱肆虐,萬物俱滅。


  只有,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開,血一般的鮮艷,血一般的妖嬈。


  赤宸笑著說:「看,桃花都開得好好的,我們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盡頭,痛苦不解地凝視著赤宸,那灼灼盛開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無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喚著她,她應該過去,可是,腦海中似乎又有另一個聲音,阻止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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