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2)
激戰了半晌后,五條水龍把山峰卷纏起來,水缸般的身軀勒得山峰越來越小,眼看著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鵬背上的赤宸大喝一聲,沖向水龍,把手中的長刀全力扔出,長刀化作了一把血紅的巨刃,攜雷電之勢,劈死了兩條水龍,隨著水龍的嘶聲悲鳴,赤宸也被憤怒的水龍打下了大鵬的背,墜入深淵,被湍急的水流卷得消失不見。
應龍、離怨他們齊聲歡呼,風伯、雨師他們卻怒髮衝冠,悲傷溢胸,齊聲慘叫:「赤宸!」
逍遙呼嘯而下,沖入地底,在水下猛衝猛撞,尋找著赤宸。
又過了一會兒,當眾人都以為赤宸已經死了,陷入絕望時,赤宸卻腳踩大鵬從深壑中一躍而出,臉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擊鼓!」他重傷了對方,對方也傷到了他。如今的大荒,憑神力能傷到他的不過少昊一人,少昊竟然親自來助戰。
赤宸固然吃驚,少昊更加震驚,他的全部靈力加上周密部署的陣法竟然不敵赤宸的隨性而為。他和青陽神力雖高,可仍是用心法來控制天地間的靈氣為己所用,赤宸卻和他們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鷹、水裡的魚,與天地造化融為一體,大道無形,信手拈來,隨意揮灑。
魑、魅、魍、魎敲響了大鼓,風伯和雨師領命全力進攻,暴雨衝擊著一切,狂風襲擊著一切,因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泛濫,軒轅族的陣勢被衝散,士兵們四散逃亡。
應龍迫不得已化回龍身,試圖暫緩水勢。阿珩問少昊:「不能再把水導回地下嗎?」
少昊面色慘白,鮮血從胸前滲出,剛才他被赤宸斬斷了兩條水龍,顯然已受重傷,即使再和赤宸斗,只怕也是輸。他搖搖頭,「赤宸為了阻止水流,進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來可以復原,可剛才北冥神鯤為了救赤宸一陣亂沖亂撞,無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毀了。地勢被毀,逆天而行,一定會有大災,如今這麼多的水無處可去,只能要麼淹滅神農,要麼淹滅軒轅,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
前方的河水被赤宸抬起的山峰阻擋往回涌,後面還有源源不絕已經化作了地上河的河水流來,眼見著整個曠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
少昊對阿珩說:「你立即帶兵撤退,我去開一條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應龍也對阿珩說:「王姬,趕緊撤退,我擋不了多久。」
風伯、魑、魅、魍、魎站在山峰上,眺望著被水流衝散的軒轅士兵,高聲歡呼:「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赤宸卻默默地凝視著一切,神情疲憊倦怠,眼中都是隱隱的無奈與痛楚。
阿珩駕馭著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還沒開好,應龍在風伯和雨師的合力進攻下,已經神竭力枯,軒轅族逐漸陷入絕境。
阿珩看向族人們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們就會節節敗退,直到讓出軒轅山。
瑲玹故作堅強的稚嫩面孔,軒轅王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顏,軒轅城中絕望哀戚的百姓,無數像岳淵一樣為國捐軀的軒轅男兒,他們的妻子、女兒……她不能再讓她們像那個小女孩的娘親一樣餓死!
她不能讓岳淵他們死後都不能安息!
不,決不能撤退!
應龍昂起龍頭長嘶,請求阿珩立即帶兵撤退。
阿珩看向燦爛的太陽,刺眼的光線射入她的眼睛,她卻連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嗎?」
阿獙毫不猶豫地點頭。
「活著!」
阿珩躍下了阿獙,墜向大地,回頭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陽。」
下墜中,阿珩雙臂張開,將身體內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時太陽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強大的時候,阿珩體內也如火山爆發一般迸發出最強大的力量,周身發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氣息在消失,驚恐地昂頭悲號,赤宸和少昊聽到阿獙的聲音,回身間看到阿珩全身綻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時失聲驚叫:「阿珩,千萬不要!」可是已經晚了,阿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發著刺目的白光。
隨著她姍姍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個熾熱的太陽,白光所及之處,地上的水剎那間就蒸騰成了白霧。在太陽的無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漸漸消失,土地慢慢乾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魎撲過去,想阻止阿珩,卻被阿珩的灼熱燙傷,慘叫著後退,幸虧雨師及時降下雲雨,阻擋了阿珩一會兒,才救了他們一命。
阿珩剛開始還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騰完,可就如堵截洪水的堤壩被打開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預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將口子越沖越大,最後把整個堤壩徹底沖毀。
阿珩體內的力量與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越涌越多,強大的力量衝擊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漸漸變得赤紅,神識漸漸消失。
隨著阿珩的走近,士兵們慘叫著倒下,他們身體里的水分全被炙烤乾,迅速化作了乾屍。
雨師從半空跌下,他修鍊的是水靈,阿珩的太陽之力天生克他,他身體受到重創,連行走都困難。
應龍已經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團白光中一雙赤紅如血的眼睛,像惡魔一般,看到什麼就摧毀什麼。應龍化回人身,迅速後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後面有少昊在幫他,他的身體只怕早就被炙毀。他驚恐地問少昊:「那究竟是什麼?王姬究竟化作了什麼?」
少昊神色哀凄,一聲不吭,只迅速地把本來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們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護住軒轅族士兵,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阿珩所做的。
風伯扶著雨師,看著一步步走向他們的阿珩,恐懼地問赤宸:「那究竟是什麼?」即使世間真有這麼強大的法術,可像這樣不分敵我,一視同仁,全部毀滅的法術也未免太慘無人道。
赤宸為了保護神農士兵,試圖借水,可水全匯聚在地勢低凹處,被少昊操縱著保護軒轅士兵。赤宸雖然五靈兼具,但單論馭水的能力,畢竟不如專修水靈的少昊,根本無法從少昊手裡調動水靈。
地上的乾屍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農族士氣在驚嚇中一潰千里,士兵慘叫著奔逃。
赤宸的親隨部隊雖然也害怕,卻一個個都站得筆挺,沒有赤宸的命令,絕不後退。魑、魅、魍、魎看著周圍的兄弟,悲憤地嘶叫:「這到底是什麼魔物?難道天真要亡我們嗎?」
赤宸脫下阿珩做給他的衣袍,將衣袍揉碎撒出,帶著玉山靈氣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長出了無數棵桃樹,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帶來了點點涼意,阻擋著熾熱乾旱的侵襲。
風伯和雨師看性子狂妄的赤宸只防守,遲遲不出手攻擊,心裡約略猜到幾分,對赤宸說:「這已經是神智全失、六親不認的魔了,你千萬不可因為顧忌舊情,手下留情。」
赤宸看了眼緩緩走過來的阿珩,「軍隊交給你們,立即撤退,我引她離開這裡。」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在哪裡匯合?」
赤宸答非所問地說:「我是山野蠻夫,行事隨心所欲,縱情任性,能上戰場,卻不能治國,並不是能帶給天下安寧的人。軒轅王雖然私情有虧、大義不保,可君王都要這樣無恥無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讓百姓安居樂業。打了這麼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經打累了,你們身為神農子民,能為神農做的也都做了,如果這次戰役后,還能活著,就好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過點太平日子吧。」
雨師赤松子盯著赤宸,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赤宸淡淡一笑,「人說高辛的諾奈將軍容貌出眾,才華蓋世,性情文雅風流,是無數高辛仕女的香閨夢中人,可惜因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終日沉浸在酒藥中,成了廢人。只怕那些女子沒有一個想到他會自毀容貌,自殘身體,潛伏在神農將近二十年。」
風伯震驚戒備地看向雨師,雨師悚然而驚,知道赤宸手段酷厲,他暗暗握緊兵器,準備隨時自盡,「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雖然你和少昊計劃很周詳,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惜毒毀容貌,傷殘身體,又知道你們自小言傳身教的貴族氣質難以偽裝,特意託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還強迫赤水氏配合他,偽造了你的出生和經歷。不過我向來多疑,連自己的女人都不會輕信,何況你呢?」
「那你為什麼不殺我?反而這十幾年來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幾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騙我,肯定立即就殺了你。可幾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淵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還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願意給你些時間,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誰。這麼多年,不管你是諾奈,還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鑄造技藝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讓神農士兵有武器對抗軒轅王;你領兵作戰時總是毫不怕死地沖在最前面,殫精竭慮幫助神農對抗軒轅。你所作所為都有利於神農,我為什麼要殺你?」
雨師默默無言,緊握兵器的手漸漸鬆了。
赤宸笑問:「少昊給你的任務應該是要我和軒轅王兩敗俱傷,方便高辛從中得利,你已經順利完成任務。剛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儘力,虛與委蛇后悄悄離開,你卻為了救魑、魅、魍、魎,不惜對抗阿珩,以至重傷,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還是赤宸的兄弟赤松子嗎?」
二十年的時光,對神族而言並不長,若太平清閑時,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鐵馬,轉戰四方,朝夕相處,生死相托,一起衝鋒陷陣,一起飲酒大醉,一起受傷,一起歡笑……這世間,還有什麼樣的時光能比鐵血豪情的崢嶸歲月更令人激動?還有什麼樣的情誼能比生死與共的袍澤之誼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憑藉一顆堅毅的心毒毀了自己的臉,臉沒了沒關係,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二十年後,他的心卻已經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誰?赤宸的兄弟赤松子,還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雨師神色愴然。
風伯的戒備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師的肩,依舊親密地扶著雨師。
確如赤宸所說,管他是誰,反正風伯心中的雨師是好兄弟,在戰場上無數次救過自己的命。
赤宸笑了笑,「知道你是諾奈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個人也知道。你雖然毒毀了臉,自殘了身體,可她自從婚禮上見到你后,就一直在懷疑。」赤宸望向雙眼赤紅、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不管有多麼醜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沒變,在她心中,你永遠都是你。」
雨師吃驚地呆住,雲桑竟然早就認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這裡?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細節全都清晰分明起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身周總是會有彩蛾相隨,有時是他孤獨靜坐時,蛾子會輕輕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著他;有時是他深夜巡營時,蛾子會跟在他身側慢慢飛舞,靜靜跟隨著他。
無數個黑夜裡,因為臉上的毒傷、身上的刀傷,即使睡夢中,他都痛苦難耐。半夢半醒中,總有夜蛾翩翩而來,縈繞在他營帳內,用磷粉塗染著他的傷口,緩解著他臉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夢亦幻。
夢醒后,一切瞭然無痕,只有榻畔墜落的蛾屍,讓他懷疑自己昨夜又忘記了熄燈,以至飛蛾撲火。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原來即使遠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靈力,守護著他。
每天清晨,當別人神采奕奕地睜開眼睛時,雲桑是否面色蒼白、神虛力竭地從蛾陣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個孤獨的夜晚?多少個疲憊的夜晚?多少個痛苦的夜晚?十幾年,究竟有多少個夜晚?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默默守護她,她一無所知,可原來這麼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護他,是他一無所知。
雨師冰冷的面具上,緩緩落下了一串淚珠。
隨著阿珩的逼近,最外層的桃林漸漸化作了枯木,赤宸的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發白。
「我得趕緊引她離開,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們立即撤退。」
赤宸要走,風伯拉住他,眼中淚花滾滾:「赤宸,你一定要回來!」
魑、魅、魍、魎等幾十個兄弟,全跪在了赤宸面前,帶著後面的萬人軍隊也紛紛跪倒。
赤宸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不耐煩地說:「要走就走,別婆婆媽媽,哭哭啼啼,沒個男人樣!」他已經儘力,無愧當日對神農王和榆襄的允諾,也無愧於八十一位兄弟歃血為盟時的豪言壯語,既然無愧天地,無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赤宸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經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漸枯萎,赤宸忙加大了靈力。
桃林綠意盎然,並且因為溫暖,開始結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綻放,繽紛絢爛,奪目猶如雲霞,嬌艷好似胭脂。
阿珩獃滯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異常痛苦。她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力量,毀天滅地的力量在毀滅天地,也在毀滅她,甚至她的神識都已經被摧毀,她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只知道無意識地走著,摧毀天地,也終將被天地摧毀。
可是,當千樹萬樹桃花繽紛綻放時,那似曾相識的絢爛明媚,驚醒了她殘存的神識。
漫天緋紅的桃花下,她看見了赤宸,氣宇軒昂,傲然立於桃花樹下,他在等著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無限歡喜,好似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逢於桃花樹下時,又是一年的桃花節了嗎?他們終於可以長相廝守了嗎?
赤宸微笑地看著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著朝赤宸走去,她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疲憊不堪,身體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赤宸懷裡,好好睡一覺。
她笑著向赤宸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驚恐地看見,赤宸腳下的大地乾裂,赤宸的肌膚被灼傷,赤宸的手變得焦黑,猶如枯骨。
「阿珩,沒有關係,過來!」赤宸依舊伸著手,微笑著向她走來。
她恐懼地後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變成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