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1)
阿珩靜站在曠野中,半仰頭望著天空。
瓦藍的天上,朵朵白雲飄,白雲下,兩隻雄鷹徘徊飛旋,時而掠向遠處,時而又飛掠回來。
應龍和少昊走來,應龍想要上前稟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著急。
風呼呼地吹過荒野,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時低一時高,好似海浪翻卷,一層又一層綠色的波濤,無涯無垠,無邊無際,寂寞凄涼。
野風吹得阿珩青絲零亂,裙帶亂翻,她卻一直定定地望著天上的鷹,唇邊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許久后,阿珩才發現應龍和少昊,笑容淡去,帶著幾分倦意,問道:「有事嗎?」
應龍奏道:「我和……子臣已經一切準備妥當,可以隨時發動全面進攻。」
阿珩點點頭,平靜地說:「那就準備全面進攻,和神農決一死戰。」
「是!」應龍領命而去。
少昊心下驚怕,阿珩對赤宸的深情,他比誰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殺的命令后,竟然能平靜至此,他心頭全是不祥,急促地說:「你真想好了?你應該明白赤宸就像山嶽,要麼昂然佇立,要麼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氣殺了赤宸?一旦開戰就再無回頭的路。」
「如果不開戰,就有路可走嗎?」
少昊無話可答,軒轅王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放棄統一中原的雄心,而赤宸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任由軒轅王侵犯神農。自第一次阪泉大戰到現在,軒轅王和赤宸之間打了將近二十年,雙方死了幾十萬人,累累屍骨早已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塵往事俱上心頭,忽然間無限酸楚:「阿珩,你嫁給我的那日,我們都雄心勃勃地不甘願做棋子,都曾以為只要手中擁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可為什麼如今我貴為一國之君,你掌一國兵馬,我們卻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當日,香羅帳下,兩人天真笑語、擊掌盟約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閡淡了幾分。她對少昊溫和地說:「哪裡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實現了最大的願望——登基為高辛王,守護人間星河。」
「這世上,你已經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來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與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從此後釀造的酒再無人能品嘗,醉酒後再無人笑語。」
風從曠野刮過,呼呼地吹著,荒草起伏,紅蓼飛落,兩人的眼睛都被風吹得模糊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馭玄鳥而來。那個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驚破了漫天的華光,驚艷了眾人的眸光,可幾百年無情的時光,終是把他水般的溫潤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軒轅妭一襲青衫,縱酒高談,言語無忌,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費盡心思只為引得少昊多停駐一會兒,彼時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後的幾百年間,她竟然絞盡腦汁,只為逃離少昊。
阿珩凝視著少昊,這個男子其實越來越像一位帝王,縱然心中不舍,依舊會無情地捨棄一切,堅定不移地前進。也許她是最後一個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許在將來,他會像軒轅王一樣,人們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殺予奪的高辛王,而忘記了他也曾有一個親切溫和的名字——少昊。
青陽、仲意、昌仆……那些能親切地呼喚這個名字的人,和著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過去。
她和赤宸卻不能,他們永遠都不能無情,永遠都做不到捨棄那些給予了生命溫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邊是什麼?」
少昊看了看,如實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農山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儘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軒轅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不解,卻仍然用靈力仔細看了看,「還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這個天下不可能僅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僅僅只有軒轅族或者神農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顆能容納天下的心,不管高辛,還是軒轅、神農,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驚動,不禁深思。
阿珩說:「不要只想著高辛美麗的人間星河,軒轅有萬仞高峰的雄偉險峻,神農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飄香,君臨天下的帝王應該不分高辛、神農、軒轅,都一視同仁。」
少昊神色震動,心中千年的種族壁壘在轟隆隆倒塌,看到了一個更廣闊遼遠的天地。他對阿珩深深行禮,起身時,說道:「你一再幫我,我卻從沒有機會兌現給你的諾言,阿珩,不要讓我做一個失約的人。」
阿珩低頭而立,神情凄婉,半晌后抬頭道:「人人都說赤宸無情,其實你才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心中永遠權位第一,必要時,任何人都可以捨棄,所以我實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讓自己失望,讓你為難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張口欲反駁,可發現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個冰冷的事實,父王、兄弟、仲意、青陽、諾奈,甚至阿珩,從親人到朋友,不都是他捨棄的嗎?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懇求,「不過,如果可能,請在你的權力下,儘力保護小夭。這個孩子也許會帶給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請恨我,不要遷怒她!」
少昊眼中隱有淚光,「你忘記你昏迷時,是我日夜照顧她了嗎?每日下朝,只有她熱情地撲上來抱我,看我皺眉會用小手不停地來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說我板著臉好難看,敢對我發脾氣。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愛著我的人,她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別的不敢許諾,但我向你承諾,她永遠都是我的女兒!」
阿珩深深行禮,「多謝。」起身後,大步離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肅殺,「請子臣將軍立即去配合應龍將軍,準備對神農全面進攻。」
少昊明白,阿珩決心已定,從這一刻起一切以軍令說話,他只能彎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雲桑就一顆心高高懸起。
因為被嚴密監視,難以得到外界的準確消息,雲桑只能通過偷偷觀察軒轅王的一舉一動來判斷戰場上的戰情。
幾日前,雲桑察覺軒轅王行蹤詭異,似乎在秘密籌劃著什麼。
她試探地求見,如果是往常,軒轅王都會立即接見她,可最近都拒絕了她,十分反常。
雲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后,終於從瑲玹和宮人的對話中偷聽到,軒轅王已經不在軒轅城,不僅僅軒轅王,還有尹朱、象林都一起離開了。雲桑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領兵的大將離開,肯定不妥。
幾經思量后,她決定離開軒轅,親自去把這異常告訴赤宸。
半夜裡,她偷偷逃下了軒轅山,趕往阿珩和赤宸決戰的冀州。
可是,她剛離開軒轅山,就被軒轅王派來監視她的侍衛發現,幾十個侍衛追來,勸她回去,雲桑拒絕了,侍衛無奈下,只能按照軒轅王的密令,強行捉拿雲桑。
雲桑駕馭坐騎白鵲,邊打邊逃,邊逃邊躲,一路逃向中原。
雖然這些年,雲桑在纈祖的教導下,神力大進,可畢竟難以抵擋幾十個侍衛,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經身受重傷。坐騎白鵲的一隻翅膀受傷,也難以再飛翔。
迫不得已,雲桑落在了宣山。
幾個侍衛想趁機鎖拿住她,帶回軒轅山。雲桑一邊用言語威嚇他們,一邊用手指挖開泥土,將藏在耳墜中的一粒桑樹籽種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為水,澆灌樹籽。這粒桑樹籽是父王留下的遺物,朝雲殿內,談起父王時,她曾給纈祖看過,想送給纈祖。纈祖拿去在蠶繭中培育了三年,又還給她,叮囑她隨身攜帶,若有危急時刻,可以種下,用鮮血澆灌,就能和桑樹靈息相通。
雲桑也不知道這顆桑樹籽能如何幫她,只能抱著最後的希望,姑且一試。
在鮮血的澆灌下,桑樹籽迅速發芽、長大,不過一會兒工夫,就長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樹,樹榦合抱足有五十尺,樹枝交叉伸向四方,猶如一把巨大的傘,樹葉碩大,方圓有一尺多,碧綠中鑲嵌著紅色的紋理,猶如絲絲血痕。巨大的樹葉中又結出累累串串的花朵,黃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鮮艷奪目,散發著陣陣清香。
隨著桑樹的長大,天地間靈氣異動,匯聚到桑樹周圍。無數五彩斑斕的蛾子嗅到氣味,聽從召喚而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幾乎遮蓋了整座山頭。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飄落,連空氣都變得混濁。
侍衛們從來不知道小小的昆蟲聚集在一起時,會如此駭人。一點蛾粉沒什麼,可這麼多嗆人的蛾粉,讓他們呼吸都困難,用神力打死一團,會有更多的圍聚過來。侍衛們根本不能靠近雲桑,卻因為軒轅王的命令,又不敢離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雲桑無力地靠著桑樹,心中默默對神農王和纈祖說:「謝謝父王,謝謝母后。」
纈祖曾對她說過,世上最強大的動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蟲,它們看著弱小,卻數量龐大,無處不在,而且它們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間的一切都逃不過昆蟲的耳目。
雲桑曾經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桑樹是她的靈血灌溉而生,她依靠著樹榦,與桑樹息息相通,一隻只蛾子飛來飛去,或停落在樹榦上,或棲息在樹葉上,只要驅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間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樣做非常耗費靈力,她已經身受重傷,但是,她想知道赤宸和阿珩的戰爭開始了沒有,她想看到神農的故土,她還想看到他!
她望向東面,飛蛾們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飛向東面,密密麻麻,猶如一團團彩色雲霞,煞是好看。
隨著彩雲的飄拂,雲桑看見了廣袤無垠的大地。
景緻越來越熟悉,飛快一點,再飛快一點!
鮮血漫漫而流,滋養著桑樹,雲桑倚著桑樹榦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農了!
東邊的天空,雲霞涌動,金光絢爛,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時分,冀州曠野上,嘹亮激昂的號角吹響,驚天動地的戰鼓擂響,大地的寧靜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應龍的指揮下結陣,準備進攻。
魑、魅、魍、魎立即去叫赤宸:「大將軍,大將軍……」不想赤宸已經躍出營帳,望向軒轅。
阿珩一身戰衣,站在雲端,雙手握槌,敲擊戰鼓,鼓聲隆隆,悲壯激烈,她在親口告訴他,今日是兩國死戰,請全力以赴!
赤宸對風伯和雨師說:「今日軒轅必有奇謀,想將我們置於死地,你們務必全力以赴。」
「是!」風伯和雨師立即集結全軍,準備迎戰。
應龍催動陣勢,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農的士兵剛結成整齊的方陣,準備迎敵,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現了波濤洶湧的河流,向著他們奔流而來,不禁驚恐地大叫。
風伯和雨師立即領兵做法結陣,對抗應龍的陣勢。
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大樹被連根拔起;疾雨鋪天蓋地落下,巨石被捲起,河流的方向漸漸扭轉,朝著軒轅族而去。
應龍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陣眼,有了他的靈力牽引,形勢立即逆轉,奔涌的河水再次流向神農族。
魑、魅、魍、魎守著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匯聚天地靈力幫助風伯和雨師,可是他們這麼多人的力量都抵擋不住應龍的攻勢。
風伯皺眉大叫:「應龍雖然是龍族,可我和雨師的神力絕不會比他弱。逆轉地勢,從地下把暗河導上地面絕非一般神族所能為,究竟是誰在幫他?」
滔滔河水,越來越多,越流越湍急,瀰漫了荒野,天地都變成了灰白的青色,透著難言的恐怖。
風伯和雨師已經精疲力竭,卻連水的速度都難以慢下來,眼見著大軍就要被沖走。
魑、魅、魍、魎絕望地驚叫:「赤宸,怎麼辦?」
赤宸駕馭大鵬飛起,凝聚起全部靈力,舉刀劈向大地,一聲巨大的響聲,大地煙塵瀰漫。煙霧中,一條深壑在大地上裂開,深不見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農大軍絕處逢生,齊聲吶喊,向軒轅軍隊示威。軒轅軍隊看著一身紅袍,腳踩大鵬,殺氣凜凜,立於半空的赤宸,心驚膽寒。
赤宸望向軒轅大軍,看不到阿珩在哪裡。
「逍遙!」
逍遙知赤宸心意,變幻體型,化作了魚身。赤宸腳踩北冥鯤,隨著瀑布墜下深壑,剎那就被瀑布吞沒。
一瞬后,眾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開始向著地勢更低的方向流去。
應龍知道赤宸在地下搗鬼,立即動用了全部靈力,靈力化作無數條色彩各異的蛇,沿著水流而去。靈蛇速度迅疾,游過時,猶如電光,水中一道道紅色、藍色、紫色、金色、銀色閃過,流光飛舞,美麗不可方物。水被靈蛇驅動,竟然像有生命一樣,開始翻山越嶺,向著神農而來。
赤宸凝聚土靈,飛出千把黃色的土劍,寒光閃爍,穿水破土,直追靈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黃光迅疾閃過,把一條條駕馭水流的靈蛇全部斬殺。
應龍身體晃了晃,眼鼻中滲出鮮血,已是受了重創。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應龍不是赤宸的對手,上前掌控了整個陣法。
在少昊的靈力推動下,地上的水匯聚到一起,猶如憤怒的大海一般撲向前方,想要衝過隆起的土坡。
眼見著海浪漫過了土坡,就要淹向神農,赤宸駕馭逍遙從地下呼嘯而出,立於半空,雙掌牽引著土坡越隆越高,變成了山峰。
少昊和赤宸的靈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條巨龍,與大地上的山峰擰在一起,水龍想把山摧毀,山卻想把水龍壓死。
天下靈力最強大的兩位神交戰,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個世界就要毀滅,連神力高強的風伯、雨師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驚懼地躲避,整個天地都變成了赤宸和少昊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