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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5)

  二十八歲的垂死男人,五個月的健康男嬰,大概是五六歲的母狼的屍體,製造於一九六九年的自動步槍,全被壓在快要六十歲的老獄警身上。而這些活人、傷員、死屍,以及鋼鐵的重量,剛好超過他自身體重的兩倍。唯一能照亮前路的,是一支手電筒。他可沒有第三隻手。手電筒握在逃犯手中,末端頂著老獄警的脖子。


  喉嚨被頂得難受,老頭卻一路嘮叨解放前的名偵探生涯。他辦過的最古怪的案子,是在提籃橋監獄的一起謀殺案。牢房裡關押著十幾個重刑犯,其中一個突然被殺了,但沒人知道誰是兇手。他也懷疑過,是否大家集體密謀殺人,全部串通好了攻守同盟。隔了好多年後,這批犯人要麼被放出去,要麼死在了牢里,他才突然悟出了真相。


  「小子,你想知道是誰幹的嗎?」


  趴在背上的19077號犯人,卻表示毫無興趣,反問老頭一句:「你沒結過婚,那有喜歡過的女人嗎?」


  老獄警停頓了一下,想起年輕的時候,曾有仰慕過他的女學生,聽說後來去了香港嫁給富豪。還有糾纏過他的小寡婦,一九六六年跳了蘇州河。在百樂門,在大世界,在跑馬場,還有提籃橋,處處留下他的傳說,結局卻在白茅嶺。


  「你有嗎?」


  「嗯,有。」明白了。對啊,等到過完年,還有四十九天,就能回家了。老頭想想就傻笑起來,冰冷的風鑽進喉嚨,肺葉被刺激,咳嗽起來。其實,他只是想不斷說話,好讓逃犯保持清醒,避免躺在背上睡著。


  否則在如此冷的雪夜,睡夢意味著死亡——襁褓里充滿熱量的孩子除外。他把這嬰兒當作湯婆子,牢牢揣在懷裡取暖呢。而壓在他背上的那個男人,卻像一床受潮了的棉被。


  手電筒熄滅,像油盡燈枯,人之將亡。撒手。


  手電筒墜落到雪地。東邊的天空已從漆黑變成深紫,很快就會泛出寶藍色,再是魚肚皮的白色。老獄警右小腿抽筋了。大半條腿不再屬於自己,像被無數條鋼絲捆綁,收縮到極點又飛快放開再收緊。周而復始的酷刑,使他不能再往前一步。雙腿跪在雪中。一旦坐下,絕無可能背著逃犯抱著嬰兒並拖著一頭死狼站起來。老頭的腿啊,覆蓋著厚厚的汗毛,各種傷疤和瘀青,乍看像死去的狼皮。鹽分正在離開身體,流失到死神身邊。跪著的雙腿彎曲,腳弓反方向頂著,靠近小腿脛骨正面,這是緩解抽筋的簡單方法,但很疼。老獄警咬破嘴唇,膝蓋深陷入積雪,頂到堅硬的石頭,彷彿被刀子切割,棉褲磨出兩個洞眼。


  老獄警命令逃犯的右手下垂。那細長的胳膊與手指,曾用來檢查女人和接生孩子,尚保留著力量和靈敏。拇指與食指,在老頭的褲兜里摸出一個火柴盒。最後一根火柴,擦過側面的紅磷。火苗,星星一樣,燃燒在兩個人的鼻子跟前。微小的光和熱,熄滅在風雪裡。


  睜眼,閉眼,再睜眼。抽筋停止了。深呼吸,再深呼吸,肺葉充滿冰冷。臉憋成紫紅色,全身肌肉戰慄,腿隨時會再抽筋,而且是兩條腿。膝蓋離開堅硬的石頭。腳踝、小腿、膝蓋、大腿,以及腹部,形成一條直線。


  老頭想要小便了。在山上追捕了一夜,膀胱早已憋壞了,一分鐘都等不了,再等就會爆炸,鮮血和尿液四濺到臉上。懷裡五個月大的嬰兒,說不定已在他的棉襖里拉了坨屎。至於背上的逃犯,早不知道撒過幾回尿了。


  他甩了一下肩膀,讓逃犯左邊胳膊再垂下來,手剛好夠到他的小肚子。


  「我要撒尿。」年輕的逃犯已喪失思考能力,機械地動著手指,抓住老獄警的褲腰帶往下拉。牛撒尿一樣漫長。滾燙的尿液,融化一大片白雪,變成小型山洪暴發,洶湧在綠布膠底的解放鞋四周。


  接著走。單薄的棉毛衫,棉襖裹著那孩子,老頭不僅凍得哆嗦,鼻涕也已乾涸,似乎冬天被最後那根火柴燃燒掉了。左後肩膀,被狼咬傷的兩個洞眼,撕裂般疼了整個後半夜,又像突然打了止痛針,舒舒服服地麻醉了。


  天,快亮了。向東二百五十公里的上海,應早亮十來分鐘。一九七七年的第一輪太陽,剛好穿過黃浦江。海鷗修長的白色翅膀,駕著咸潮的風,飛過鐵網般的外白渡橋,落到四川路橋的郵政總局。從不結冰的蘇州河,在晨曦中波光粼粼。一長串早起的拖船,掛槳發動機的轟鳴,像橋下菜市場的喧鬧,打破五百五十萬人的好夢。


  老獄警穿過毛竹林,磨掉大半的膠鞋底,已踩著白茅嶺下的荒野。白雪皚皚間,墳冢星星點點,像一座座孤島。兩山之間的平地,頭一回感覺無邊無際。原本的稻田和茶園,被層層疊疊覆蓋,宛如鋪上一層厚厚的白棉被,管他睡在被窩裡的人是誰。


  一眨眼,大片飛雪飄過,像密密麻麻的紙錢,撒滿回家的路。背上的逃犯再無聲息。右手臂彎里的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保護得很好,一片雪都落不著。左手倒拖著的母狼,浸沒在雪中越發沉重。一夜間,老頭的嘴唇邊和下巴,又冒出不計其數的胡茬,刀子般堅硬,宛如不死的野草,掛滿白白的雪子和冰。


  最後一里地,前方亮起一群綠色的眼睛。幽綠的,略微暗淡,更像早上未滅的路燈,雪霧下忽閃忽現。銳角三角形的耳朵,齜牙咧嘴,凶相畢露,粗壯的脖子與胸膛,灰色皮毛上沾著血跡。大掃帚般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各自掃起一片白色塵埃。


  狼群。天光朦朧,白與灰,令人眼晃。並非一宿未眠后的幻覺,也不是大雪裡的海市蜃樓。一目了然,至少二十頭灰狼,緩緩靠近,有的貓腰,有的昂頭,有的磨爪子。大部分公狼全是成年的。看起來吃得很飽,肚子鼓脹。有的狼嘴裡,叼著一隻老母雞,或半條牛腿,或動物內臟。


  昨晚,山上實在太冷,狼群都無法忍受,除了懷孕的母狼,全部衝下了白茅嶺。正當老獄警獨自上山搜捕逃犯,整個最漫長的那一夜,狼群在山下洗劫了農場,大肆屠殺享用棚里的牲口。或許,還有小孩和女人。


  狼群包圍了他。背上有個重傷的男人,右手懷抱嬰兒,左手拖著母狼的屍體。無路可逃。二十多頭兇惡的狼,眨眼之間,就能把他們撕成碎片,連粒渣渣都不會剩下!他的膝蓋筆直,瞪大了雙眼,盯著為首那頭公狼。


  這頭狼體形最為碩大,簡直是死去的母狼的兩倍——狼王。每群狼都有一個頭領,控制和領導著整個族群。它就是那七隻小狼崽的父親。狼行成雙。在食肉界,狼幾乎是唯一的例外——狼夫妻長久相伴,雙宿雙棲,共同撫育兒女。懷孕的母狼難以長途捕獵,必須留守狼穴,依靠公狼外出打獵,將獵物帶回窩供它食用。狼王嘴裡叼著一隻活羊羔,咩咩地叫著狼肚子里的媽媽。本該以羊羔作為早餐的母狼,已變成僵硬的屍體,被倒拽著尾巴拖過雪地。


  可以想象的狂怒,狼王必須為妻兒們復仇。它會率先咬斷老頭的喉嚨,剖開他的下腹部,用狼爪拉出大腸。他想,自己的腸子會有多長呢?是從白茅嶺監獄大門口,一直拖到深山中的狼穴,供那七隻小狼崽享用嗎?


  半夢半醒間的逃犯,在他肩頭說:「放下我吧,那些狼,會先盯著我吃,說不定為爭奪我的肉,互相打架,你還有機會逃生……」


  腰間還有把54式手槍,老獄警放下母狼的屍體,將嬰兒換到左手,右手從容地掏出手槍。居然沒有一頭狼敢襲擊他,哪怕是從背後,包括狼王。


  子彈已上膛,打開保險,射出第一發。


  一頭公狼慘叫倒地。54式強大的后坐力,晃了一下老頭的右手,但沒妨礙射出第二發,有頭母狼的腦袋被打爆了。第三發,打斷一頭老狼的腿。第四發,擦著狼王的耳朵飛過。第五發和第六發,一發擊中雪地,一發意外打傷另一頭狼。第七發,徹底打飛,擊中路過的一隻烏鴉,黑羽鮮血墜落。


  十五秒,他打光了所有子彈。殺死了兩頭狼,另外兩頭挂彩。但還有一大群灰色的傢伙,毫毛未損,包括狼王。


  老頭把嘴張到最大,咬住54式手槍,牙齒間充滿火藥味,燙傷了口腔黏膜。他背上逃犯,摟緊臂彎里的孩子,又拖起狼王之妻的遺體,低頭,弓腰,拗了脊椎,一瘸一拐,步履蹣跚,往監獄的方向走去。


  二十多頭狼,四面包圍,八面埋伏,最後注視著他離開。狼群猛烈呼吸,一對對濕潤的鼻孔,向雪空噴著熱氣,嗅著並記住他的氣味。他繼續走,它們一動不動,連對峙都算不上。


  終於,狼群發出恐懼的嚎叫。真正凄慘的鬼哭狼嚎,彷彿看到一個魔鬼,天生下來屠狼的金剛。


  一九七七年,元旦,清晨六點十三分,龍年還沒過去。狼,雪中的狼,圍獵返巢的狼群。在背著逃犯抱著嬰兒拖著母狼的老頭面前,有七頭狼趴在地上,八頭乾脆坐下,還有九頭搖尾乞憐,就像看家護院的狗。還有兩具狼的屍體,兩個哀號的重傷員。


  就連狼王,也放下嘴裡的活羊羔,微微低垂頭顱,一條前腿彎曲跪地,標準西洋禮儀。


  地球上所有的狗,都來自同一對祖先——東亞的灰狼,大約一萬五千年前,它們走出非洲,經歷漫長旅程,抵達這片大陸。但如果,沒有比狼更勇敢的男人,也不可能有狗這個物種。世界上第一個將狼馴化為狗的人,據說是第一個定居在東亞荒野上的中國人,也長著老獄警的這張臉,同樣的體格和心臟,還有眼神。


  此刻,白茅嶺的狼,像一群熱烈歡送國際友人的少先隊員,戴著紅領巾,捧著鮮花,唱起歌,跳起舞,排列成整齊的左右兩隊,讓出一條金光大道。


  他從二十多頭狼中間穿過。熱烘烘的狼味,幾頭年輕的狼被嚇得失禁的尿騷味。背後的逃犯閉著眼睛,臂彎里的男嬰還在熟睡,被他倒拖過雪地的母狼一動不動,不遠處的狼王眼淚汪汪,與妻惺惺永別。


  一粒雪子,落入老頭眼底。朔風颯颯,呼嘯不止。狼群,遠遠留在身後的雪野,集體嗚咽號哭。在它們後半生的記憶里,烙印下的將不是這三個活人與一具狼屍,而是整個巨無霸的雙頭怪物,有著四條腿和四隻胳膊,右側腋下藏著個小腦袋,肩膀上生出一根鐵棍,左側身後拖著狼形的巨尾。那是它們的老祖先才見到過的,在與猛獁象和劍齒虎共存的同一個時代,滅亡在人類與狼群互相獵殺的時代。難道是在地下冰封了十萬年,終於在大雪的召喚下出土,滿血復活?這種令狼戰慄的「史前怪獸」,從漠北草原到黃土高坡再到江南丘陵,通過一代又一代狼王的描述,種植在每一頭狼的大腦皮層深處。


  清晨,七點。老獄警帶著狼、逃犯、嬰兒,走到白茅嶺監獄的門口。崗亭站著兩個新兵,都沒認出來,驚慌失措之中,不曉得是哪一個,拉開自動步槍保險,往天上打了一梭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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