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4)
19077號犯人把頭埋到嬰兒屁股上,邊清理殘留的糞便邊說:「我到這裡四年,總共只接生過這一個孩子。」
醫生在白茅嶺彌足珍貴。許多有一技之長的囚犯,都被委派到重要崗位。他也不例外。除了跟別人一樣勞動改造,他還在醫務室工作,為老獄醫打下手,給犯人配藥更是家常便飯。婦科只在縣城的醫院才有,害了婦科病的農場女職工,懶得大老遠跑縣城,就會到監獄醫務室來找他。女人們爭相前來看病,這個上海來的醫生,有個外號「小唐國強」。中年的女職工們,大大方方地寬衣解帶,讓他戴著眼鏡仔細檢查。有個三十來歲的寡婦,男人幾年前被狼吃了,像只飢腸轆轆的母狼,每次到醫務室,總要捏「醫生」的臉蛋和屁股,像品嘗一塊新鮮出鍋的肉,還整個人貼上來,扯開他的褲腰帶。年輕醫生想起自己是怎麼被抓進來的,嚇得靈魂出竅,飛快地逃回監牢里蹲著。但他不敢向幹警報告,號子里的獄友們,都說這小子艷福不淺,要是換作他們,早就排著隊去干這差事了。可是,在白茅嶺的日子裡,他最厭惡的,就是看到女人的身體。
五個月前,凌晨,有人把他從睡夢中拎起。這種時候來提人,往往意味著槍斃。被驚醒的犯人們,同情地看著他被帶走。他渾身發抖,高聲主張權利,說明明判了十年,怎又私下處決,他要再看一眼老娘,又問幹警能不能吃頓紅燒肉,後者輕蔑地搖頭。傳說中豐盛的斷頭宴,原來全他媽是騙人的!押出監獄大牆,是去刑場吧,幹嗎要深更半夜呢?艷陽高照之下,吃槍子不是更好?他可不想做孤魂野鬼。想起革命電影里的鏡頭,他像所有地下黨員革命烈士,大聲唱了一首《國際歌》。荒山野嶺的月下,蒼涼壯闊,竟引得監獄里一片高歌和鳴。但他發現,前後只有兩個幹警,看起來疏於防範。他剛想要逃跑,幹警卻說:「喂,你真給女人接生過孩子?」
原來,農場里有個孕婦半夜突然臨盆,來不及去縣城醫院。這孕婦在監獄醫務室找他開過葯,就急著派人去監獄求助。孕婦的羊水已經破了,非常危險。他沒有任何工具,只能簡單做了消毒。他不斷地跟年輕的孕婦說話,以減輕她的痛苦,生怕萬一出什麼差錯,就會被拉出去槍斃。折騰到雞叫天亮,孩子才呱呱墜地。是個男孩,分量不輕,哭聲響亮,健康極了。這天是八一建軍節,一九七六年白茅嶺誕生的第一個孩子。他給孩子清洗完畢,關照了產後注意事項,便被幹警押解回牢房。囚服上沾滿血,變成鮮紅的圓圈,像白茅嶺上初升的太陽。孩子爸爸曾經也是囚犯,刑滿釋放回上海,早沒了自己的窩,兄弟姐妹又趕他出門,索性一輩子就留在了白茅嶺。他為孩子取名建軍,又給農場領導打報告,請求給接生孩子的醫生囚犯減刑,還託人送了一籃子紅蛋,卻被同間牢房的人分光了。
白茅嶺,雪夜。逃犯親手接生出來的男孩,竟然野蠻生長成這麼大了,掂在手裡足有十七八斤。一個月前,他正下地勞動,聽說這孩子被狼吃了,晴天霹靂,當場趴地上哭了。如今男嬰身上多了濃郁的狼味,指甲許久未剪,積滿狼穴里的污垢,鋒利得能輕易劃破逃犯的手背。當這孩子睜開眼睛時,射出近乎綠色的光,不太像人類。
背後響起狼嚎。回窩的母狼。渾身的灰色長毛,如同中年婦女的長發,雪地里一路滴著暗紅。斜長的雙眼,放射的不再是綠光,而是近於紅色的凶光。
四條腿蹣跚,尾巴沉重地拖在地上。當它看到男嬰被抱在逃犯手裡,發出這輩子最凄厲的咆哮。看他們不為所動,狼嚎的音調變得細膩,絕不悅耳,反更揪心。像發瘋了的女高音,又似敵台的長波頻率,簡直要讓聽眾七竅流血而亡。最後,母狼發出狗才有的吱吱聲。
人有人言,狼有狼語。老獄警和逃犯都明白了,母狼在對他們喊話,甚至哀求——請你們把孩子放下,離開此地吧。
兩個人搖頭。被搶了孩子的母狼瞬間發起了攻擊。老獄警打開自動步槍保險,扣下扳機,連續發射數顆子彈。狼貼著地面,子彈全從它的頭頂劃過。他不敢胡亂掃射,擔心流彈傷及逃犯和男嬰。
母狼的攻擊對象並不是他,而是抱著孩子的逃犯。逃犯被一口咬中左大腿,慘叫著倒下,孩子從懷裡滾落。老獄警搶在母狼之前,奪過哭泣的男嬰。
狼,用盡最後的力氣,再次撲到他身上。完蛋了。老獄警雙手抱著孩子,完全沒有反抗的可能,就連抽出刺刀的時間都沒有。狼牙逼近脖子,只有閉上眼睛等死。
腥臭的味道,卻停留在半空,狼驟然衰竭而倒下,像被砍倒的大樹。老獄警睜開眼睛,臉頰依然貼著雪地,視線正好與那頭狼平行。它也倒在雪中,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目光,看著他。人的右臉,狼的左臉,貼著同一塊地面。
母狼本可咬斷他的喉嚨,但功虧一簣,幾小時前那記三棱刺刀,讓它剛好流盡了血液。老獄警爬起來,拔出刺刀,蹲在母狼面前,按住它無力的腦袋。軍刺對準喉嚨,只需微微一抹,就能了結生命。它將死得毫無痛苦。他覺得自己足夠仁慈,若是把它交給山下的人們的話……垂死的野獸,不甘地看著他。從喉嚨最深處,發出微弱而尖厲的哀鳴,宛如女人臨死前的抽泣。百轉千回,愁腸寸斷,留戀人間,抑或狼間?男人的五根手指,連同56式刺刀,頭一回劇烈抖動,像手術失敗的實習外科醫生,一毫米一毫米地自殘。
狼的眼角,分泌出某種液體——在雪地里,冒著滋滋的熱氣。老頭從未見過,幾百年來,也未曾聽說過的,狼的眼淚。軍刺的鋒刃,閃著藍色暗光,在母狼的喉嚨口停下。
「等一等!別殺它!」逃犯正從雪地爬過來,左大腿血流如注,兩個眼鏡片徹底碎了,面色如死人般蒼白。
母狼的身軀抽搐,肚子鼓脹,撒出一大攤尿。「它快要生了!」逃犯提醒了一句,他是婦產科醫生啊,雖然不是獸醫,但類似情況他見多了。
怪不得這頭狼幾次失手,本該輕鬆殺死他倆,因為懷孕在身的緣故,並且接近分娩,行動遲緩,無法像平時動如雷霆地捕獵。
孩子四肢矯健,不畏寒冷在雪地中爬行,居然擠到母狼肚子底下,張嘴咬住狼的乳頭!
他是在一個多月前被母狼叼走的,如果不是每天吃狼奶的話,早已死了。反而因此,這孩子才會長得如此壯碩,遠比一般的嬰兒更為結實,生命力旺盛得一塌糊塗。
老獄警撫摸著母狼的肚子,先讓孩子好好飽餐一頓狼奶吧,反正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了。剛才在狼穴,孩子大概就是餓哭的。
也許,在最近的幾個月里瘋狂攻擊人類的,未必是這頭母狼。當它的七個幼崽,被人們剝皮吊在農場大門口,決定復仇的,是另外幾頭狼。野獸吃人,人也吃野獸,彼此彼此。
很多年前,有人在狼窩找到個七八歲的孩子。帶回農場里不會走路,每天像狼一樣爬行,極度兇狠,智力相當於嬰兒,不吃熟肉只吃生肉,半夜發出狼嚎。有經驗的獵人說,狼崽死後,確有極少數母狼,會收養人類嬰兒,餵養狼奶,當作自己的幼崽來撫養。而這頭即將分娩的母狼,之所以要殺死他倆,完全是為了保護狼穴里的孩子——它以為是人類再度來殺害它的孩子。「喂,同志,怎麼辦?」逃犯端詳母狼下身,「產道打開啦!」「你不是婦產科醫生嗎?愣著幹嗎?快給它接生!」第一隻小狼崽,帶著胎盤和臍帶來到世上。渾身血污,濕漉漉的,熱氣騰騰,捧在他倆的手心。還有第二隻、第三隻……逃犯連雙胞胎都沒接生過,這會兒片刻間,接連帶出了七隻小狼崽!
老頭貼著母狼脖子,對著它的耳朵說:「喂,你的孩子都出生了,我會保護好它們的,對了,還有這一個。」他抱起吃狼奶的男嬰。母狼的胸口和下身都在流血,黏糊糊的胎盤也出來了。沒有任何工具,逃犯弄斷狼崽們的臍帶,把七隻小狼崽抱到母狼面前。
母狼伸出血紅的舌頭,依次舔舐七隻小狼崽,既給孩子們消毒,去除娘胎裡帶出的血污,也在品嘗自己羊水和胎胞的滋味。
狼血流盡之前,它最後祈求般地,看著老獄警的眼睛,又看看他懷裡人類的孩子。
逃犯搖搖頭,「別!」老頭一輩子沒結過婚也沒有過孩子,卻一把推開他,將嬰兒塞到母狼嘴邊。狼的舌頭,把這人類的孩子舔了個遍。相比剛出生的七隻小狼崽,這個男嬰,才是它身邊還活著的長子。然後,母狼的眼球漸漸渾濁,再也沒有任何光亮了。
男嬰又哭了。五個月大的孩子,似乎感知到自己失去了媽媽。老獄警脫下滿是窟窿的外衣,裹住冰天雪地中的嬰兒。
逃犯自行包紮了大腿傷口,卻無法阻止流血,整條褲管浸泡成暗紅色。他的雙手和胸口,沾滿母狼子宮流出的血。他緊咬著牙關,依次抱起七隻小狼崽。頭一隻生出來的小狼崽,體格最為結實,死死咬住母狼乳頭。媽媽死了,乳汁還是熱的,繼續哺育孩子。這隻執著的小狼崽,不像兄弟姐妹般一身灰毛,左耳朵上,有塊雪花狀的白斑,煞是醒目。
逃犯抱著其餘六隻狼崽,哼哼唧唧地說:「同志,你把這七個小畜生帶回農場吧,也許吃羊奶可以活下來。」
「錯,如果它們到了農場,碰上那些與狼有血海深仇的人,肯定會被剝皮抽筋滾油鍋的。」
「讓狼崽在雪裡凍死嗎?」逃犯說。老獄警看了一眼狼穴,「此種野獸與人類相同,都是群居動物。母狼死後,狼群會照顧倖存的小狼。也只有這樣,狼群才能在殘酷的自然中,不斷繁衍了幾十萬年。」他把男嬰交換到逃犯手中,強行抱過狼崽們,拽起叼著母狼乳頭的白耳朵小狼——最後一滴母乳被吸幹了。
七隻喪母的小狼崽都在懷中。他趴到雪地里,重新鑽入漆黑的狼窩,把小狼崽放回去——它們就像回歸母狼的子宮,安全、溫暖、潮濕。運氣好的話,它們會被狼群發現並活下來;運氣不好的話,狼穴也很像墓穴。但他只跟逃犯說了前半句話。
等到他滿臉土灰地爬出來,卻發現逃犯手裡抓著56式自動步槍,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而他的54式手槍,還插在槍套里,能瞬間拔出來反擊的只是電影里的情節。
「再過一兩個鐘頭,太陽就會升起。上海在白茅嶺正東方向,面朝太陽就能走回去。雖然,我身上沒錢,但還有兩條腿啊。渴了就喝河塘里的水,餓了從農民家裡偷只雞,再不濟也有蛋吧。如果運氣好,扒節火車或卡車,哪怕拖拉機。四年前,坐卡車被押解來白茅嶺,經過的每個地方,我都在心裡默默記住了。往東南過廣德縣城,沿著公路,從安徽走到浙江。長興到湖州,左手邊是太湖。兩天能到江蘇境內,穿過吳江平望,就是澱山湖。從朱家角老鎮到青浦縣城,從虹橋機場到中山公園。再往下是曹家渡。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做個婦產科醫生!天照樣下雨,女人照樣生孩子,草木照樣生長,魚照樣在河裡游。報紙上不是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嗎?我會幫助那三分之二的婦女接生孩子,你說那有多偉大啊!想想就讓人激動!最親愛的同志,請不要為我擔心,我在社會主義明燈!第八個是銅像!(編註:指阿爾巴尼亞的情況。)」
越說越亢奮的19077號犯人,彷彿已踏上恩維爾·霍查同志的地界,老獄警卻殘忍地打斷了這美好的妄想——「你的左腿,還在流血,等到天亮,會失血過多而死。」
自動步槍保險打開,單發模式。老頭用左側胸膛頂著槍口,心臟的位置。顫抖的金屬槍口,清晰有力的心跳,絲毫不像快六十的人,更似顆快要破殼的雞蛋。
「開槍!」逃犯的眉目與眼睛扭成一團,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凍僵似的無法啟動。
「開槍!」老頭說了第二遍,面無任何錶情。
「同志,你自己下山逃命吧,帶著地上的孩子,別逼我!」「開槍!」第三遍,像軍官給士兵下達命令,行刑隊面對死囚,驗明正身,立即執行。
逃犯無法抗拒,手指直接聽命於對方嘴巴,就像老獄警自己在動手。扣下扳機。寂靜,無聲,雕塑般站立的男人。他還活著,他也活著,還有地上小小的他。溫暖的狼穴里的七個它,包括死掉的雌性動物,都沒有聽到任何槍響聲。突然,逃犯癱軟在雪地上,才明白開槍之前,無論槍膛還是彈匣,已經沒有一發子彈了!
老頭微笑著蹲下來。他一直在計算彈匣里的子彈,連發的話,每扣一次扳機,射出三顆子彈,加上幾次單發,正好用盡了三十顆子彈。別了,阿爾巴尼亞。別了,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婦女同志們。
夜空上的白月,漸漸暗淡,偏向西天。凌晨,五點。不年輕的獄警,背著年輕的逃犯。前婦產科醫生,左腿的褲腳管,像生孩子或得了婦科病的女人,不斷被暗紅色鮮血浸濕,半條褲子凍得硬邦邦。老頭右肩掛著自動步槍,卻沒子彈。能用來自衛的,是別在腰上的三棱刺刀,還有槍套里的54式手槍。右手臂彎,懷抱男嬰。孩子正在夢中吃狼奶。軍棉襖成了襁褓,老獄警上半身剩一件被血污弄髒的棉毛衫,裸露著數條破口,是襯衣撕成的繃帶。左手抓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傢伙,死去母狼的尾巴,令人生畏的灰色身體,狼頭倒掛在雪地上,碾壓出深深的軌跡。他必須把狼的屍體帶回去,告訴整個白茅嶺農場,這頭野獸已被他殺了,噩夢般的狼災已消除。囚犯、幹警、職工和士兵們,大夥都能放心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