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昏君奸佞
陽光灑在西內苑,格外明媚,湖面搖曳著粼粼波光,游魚在水中自在游弋,這是一副慵懶的景象,也是個適合在戶外尋些樂子的日子,但當韋保衡那兩個字出口之後,李漼就分明感覺到,今日的冬風格外冰寒料峭。
李峴。
大抵只有李漼自己知道,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有著怎樣的分量。也只有李漼自己知道,擁有這個名字的人,曾今讓他做了多少次噩夢。
在李漼的皇帝生涯中,那是他唯一忌憚,甚至是畏懼的人。在李峴活著的每一個日子裡,李漼都感到座下的皇帝之位,猶如一座火爐,彷彿隨時都能將他烤化。
軍功第一,政績第一,修為第一,先帝御賜天子劍,開府儀同三司,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哪怕只是一個外姓臣子,擁有其中任何一項成就,都會讓胸懷不那麼廣闊的天子忌憚。
李峴不是外姓臣子,他是宗室子弟。
先帝宣宗在時,曾朝夕陪伴左右,受宣宗日日指點,不遺餘力的培養。
在李漼還未繼位的時候,朝野都有傳言,說宣宗的中興之世,若能傳到李峴手裡,必能發揚光大.……甚至重現盛唐輝煌!
發揚光大,盛唐輝煌!
李漼握緊了拳,暗暗咬牙,眸中閃現出仇恨的光芒。
宣宗一生,未立太子,他病重時,很多朝臣都以為,這位膽識才略皆是不凡的中興之主,會把皇位破例傳給李峴……因為李峴,本就是宣宗親兄的後人;因為李峴,已經被宣宗賜下天子劍!
盧具劍之所以叫天子劍,就是因為它向來是天子佩劍!
未立皇子為太子,日夜教導,令其外出領兵、主政,立功后便賜下天子劍.……在李漼看來,這種種跡象,若不是為了傳位給李峴,宣宗為何如此?
李漼憤而起身,一甩衣袖,面朝湖水,負手而立。
當年,李漼修為平平,素無賢名,也不受寵,他能繼承皇位,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全因當時的神策軍中尉選中了他。
而且宣宗英年早逝,病故的太突然,讓人始料未及!
只怕宣宗自己都沒料到,會突然病重不省人事,許多布局,這才化為泡影。
李漼即位后,李峴征戰多年,未嘗一敗,治理地方,從無惡名,功勞日漲,遂軍政大權在手,封無可封,名望盛於一時,萬民敬服,天下稱讚。
於是……就有了八公山之役。
「說!為何提起李峴!」李漼一字字的問,「你最好給朕一個滿意的理由!」
天子發怒,韋保衡連忙拜服在地,表示他的惶恐,嘴裡連忙道:「陛下,李峴已死,早就不用忌憚,但李峴昔日那些親信心腹.……」
「他的親信心腹,你難道沒有都清理掉嗎?!」李漼頭也不回的問。
韋保衡回答道:「當時確實清理了很多。但李峴在朝野勢力龐大,他的那些親信心腹,也不乏修為高絕之輩,當時並未能完全滅殺,還是有些人跑掉了.……」
「那又如何?跑掉幾隻螻蟻,難道還能傾覆朕的江山不成?李峴都死了,他們還想造反?!」李漼一甩衣袖,聲色俱厲。
韋保衡道:「依照常理,自然是不能的,但現在事情有了些變化。」
「什麼變化?」
「這個變化,就是李曄!」
「李曄如何?」
「李曄修為已達練氣五層!」
「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他才成就練氣幾日?!」
「陛下別忘了,李曄在沉雲山,得到的是袁天師傳承!」
「袁天罡……」
「大唐的天下,從未有人,修為達到袁天師的境界……傳聞,袁天師離開長安之後,境界甚至可能到了真人境之上!」
「真人境之上?這不可能!那豈不成仙了!」
「陛下.……」
「就算李曄修為進展神速,那又如何?他終究不過是一個人,在朕的天下里,能有什麼作為?朕給他賞賜,他就接著,朕給他毀滅,他也只能謝恩!」
「現在的李曄,已經不是一個人!」
「什麼意思?」
「王鐸、路岩等人,都跟李曄來往甚密!」
「王鐸?這沽名釣譽的老匹夫!打著忠言逆耳的名號,處處跟朕過不去!」
「非止如此,臣還得知,安王府上,現在聚集了一批,修為達到練氣高段的修士!」
「練氣高段?練氣高段會去投靠一個四品官員?」
「只有一個可能!」
「這些人,都是李峴昔日親信、心腹?」
「陛下聖明!」
李漼不說話了,盯著湖面一動不動。
韋保衡看不到他的面容,無法揣度他的想法,但李漼的肩膀,已經在微微顫抖,這說明,李漼的心緒,至少不平靜。
李漼的反應,讓韋保衡心裡漸漸有了把握,作為李漼最親近的朝臣,他太了解這個皇帝了,知道該怎麼樣,去戳中對方的痛處。
李曄身邊,若是果真聚集了昔日李峴的親信,那麼李峴被害之事,就有可能已經被李曄得知——畢竟,李峴當時死得蹊蹺,他的親信若是一點都沒有察覺,那就太無能了,而不管他們是否知道真相,李漼都不能不防備、猜忌。
韋保衡此行進宮的目的,不是為了給李曄潑髒水。
潑髒水只是手段。
韋保衡忽然以頭搶地,悲聲道:「陛下,臣有罪!」
「說!」李漼咬字極重。
「臣府上以前的門客,近來勾結渭水河匪,劫掠了朝廷的秋賦!」韋保衡痛哭流涕,「臣事先不查,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以前的門客?」
「是!」韋保衡痛心疾首,「臣也是察覺到他們性情乖張,所以將他們趕了出去!孰料他們剛一離開臣這裡,就打著臣的幌子,到處為惡.……臣罪該萬死!如今,不知道怎麼,這些門客被李曄在黃梨鄉抓捕,現在已經帶回了長安府!」
「而且……而且王公和路公,已經開始調查了!臣自知跟王公素來政見不合,常有爭端,這回臣以前的門客,落在王公手裡,還不知會被如何栽贓陷害!臣自知罪責難逃,所以先向陛下請罪!」
李漼再度陷入沉默。
韋保衡伏地不停請罪。
半響,李漼緩緩開口:「你跟王鐸等人,向來爭端不斷,而李曄跟王鐸、路岩來往甚密,安王府又有了李峴昔日親信.……愛卿啊愛卿,看來,有人利用你和王鐸等人的爭端,要借王鐸的手,向你復仇了!」
韋保衡一臉驚訝和疑惑:「陛下,這.……臣不能理解。」
李漼冷哼一聲,顯得智珠在握:「這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很明顯,李曄極有可能,已經從李峴昔日的親信口中,得知八公山之役的真相,明白當日圍殺李峴的人手,都是由你安排的,所以這迴向你復仇!但你是執政宰相,位高權重不說,身邊更是高手如雲,李曄要對付你,難如登天。你說,這個時候,他該怎麼辦?」
「這.……這.……」韋保衡一臉驚恐,繼續裝傻充愣,好讓李漼發揮才智,自己去揭露「真相」,收穫朕已看破一切的成就感。
韋保衡渾身發抖,顯得十分不安,「臣不知……「
「很簡單。」李漼果然上當,順著韋保衡早就拋出來的引子,順藤摸瓜,而那正是韋保衡希望李漼想到的,「李曄必須借用他人的力量!而與你素來不合的王鐸等人,就是最好的對象。這回李曄抓住了你以前門客的惡行,必定大做文章,王鐸等人,為了扳倒你,必定添油加醋.……愛卿啊愛卿,朕估摸著,你會背負很多罪證,甚至連造反的罪名,都有可能背上!」
說到這裡,李漼露出笑容,眼中不無自得之色,就好似彈指間,看破敵軍謀士的布置,指揮己方兵馬出擊,讓百萬敵軍灰飛煙滅的名將。
「啊?怎會如此?」韋保衡怔了半響,又趕緊不停磕頭,「陛下救臣,陛下救臣!臣自知對門客管束不當,其罪難逃,甘願受罰,但也不想被小人所害,從此沒有再盡忠陛下的機會啊!陛下……」
「好了,起來吧。」李漼擺擺手,滿面自認為很英明的自得之色,「你是朕的宰相,朕怎會讓你蒙難?放心,只要有朕在,你的地位穩如泰山!」
「謝陛下!陛下如此隆恩,臣萬死不能報答一二.……」
「宣大理寺卿!」
……
韋保衡走出長樂門的時候,抬頭遠望長天,長長舒了口氣。
方才,李漼宣了大理寺卿覲見,並且當場擬旨,讓大理寺去長安府,接過陳江河這件案子。
大理寺的重要官員,都是韋保衡一手提拔,是他的絕對親信,由大理寺接過人證,審理黃梨鄉的案子,是黑是白自然都是他說了算,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已是不言而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不足以形容,搞不好就要倒打一耙,說李曄、王鐸等人,意圖誣告當朝宰相……對韋保衡而言,那無疑是一個有趣的發展。
韋保衡嘴角含笑。
明君與昏君,有個最大的區別,那就是兼聽與偏信。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若是換作明君,自然不會因為個人好惡,聽信韋保衡的一面之詞,會召集王鐸、路岩、李曄等人,詳細了解此事。
但李漼不會。
韋保衡知道李漼不會。
他太了解李漼了。
從他打算說出「李峴」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知道,李漼本就不多的理智,會被仇恨和忌憚,沖刷的一乾二淨,從而順理成章站在他這一邊。
李漼或許不會昏聵到,立即去查辦李曄,但至少在眼下這件事上,李漼會因為對李曄的猜忌,站到韋保衡這邊。
「想鬥倒本公?你們都想得太簡單了!」
韋保衡發出一聲冷哼,抖抖衣袖,意氣風發走向自家的華貴馬車,在心裡默默想到,「本公能坐穩執政宰相之位,靠的就是兩點,陛下寵幸與聰明才智。只要本公一日不傻,就會聖眷不衰,只要陛下仍舊信任本公,你們做再多事,都是徒勞!」
坐進馬車,韋保衡已經不擔心陳江河的事,他現在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想個什麼樣的新鮮花樣,討李漼開心.……巡幸東都?進獻異域美人?修造巨大龍舟?
在韋保衡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這還真是,好一對昏君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