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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風雪 六

  暴風雪最初的淫威發作過了,天地間從混沌狀態澄清下來,四野暫時恢復了寂靜。嚴寒,則愈加肆虐地折磨著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被凍僵了。她感覺不出身體仍是屬於自己的,只有大腦還能按照神經信號進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著名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她真希望衣兜里裝著一盒火柴,不,哪怕僅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這是自己的幻覺,但意志受這種幻覺的誘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凍得硬邦邦的手,在衣兜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麼也沒有。她苦笑了。她以為自己苦笑了,其實並沒有任何一絲表情呈現在她臉上。

  嚴寒「凝結」了這張臉。

  要進行思考,不論想什麼都可以,但一定要進行思考。要保持住意識的清醒,千萬千萬不要讓意志也被嚴寒所「催眠」!這是此刻她整個人的唯一生命火種了。她一遍遍地這樣警告和命令著自己。

  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換崗呵……她想轉過身朝團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雙腳像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樣,無法轉動。

  火,團部那裡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團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連隊去,回到大宿捨去……有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又像是別的什麼人的聲音,在她耳畔催促著,勸說著。

  不,不能夠。我是哨兵。我站在邊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崗。她冷酷無情地答覆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崗,你會感到害怕嗎?」「不,不怕。我很興奮。」「等你下崗,我來接你,在白樺林旁……」「不……你不是要到團里去開會嗎?」「我從團部來。我有話對你說……」「什麼話呢?現在不能對我說?」「好多話,現在……來不及了……」她回想著上崗之前曹鐵強和她的對話。她知道他要對自己說什麼。他要說的話早該對她說了。可他卻非等到今夜來接她的時候才說。為什麼當時不對她說呢?好多話?不,不,她只要聽一句話就夠了。他要說的話,不是應該在兩年前就對她說的嗎?不是應該在駝峰山上那頂帳篷里就對她說的嗎?她真恨他!哦,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啊!那燒得彤紅的大火爐!棉帳篷里,只有他和她。整個駝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個世界……彷彿也只有他,和她。那條戰備公路上,灑下了工程連隊的多少勞動汗水啊!為他掌釺,那是她最愉快的勞動。他掄著十八磅的大鎚,一下接一下砸在鋼釺上,聲音那麼有力,那麼有節奏。在她聽來,那簡直是一種音樂。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從早到晚緊握鋼釺,放下鋼釺,都伸不直了。吃飯的時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勞動中的心情是多麼歡暢啊!她真希望那條公路無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掄大鎚,她天天為他掌釺。雙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點水也不敢沾。洗臉的時候,只能叫別人替擰一把濕毛巾,胡亂地擦擦臉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塊兒採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幾噸?幾十噸?上百噸?從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絕不會比女媧補天的石頭少!雖然沒有計算過。

  那一次她是多麼……神經過敏啊!

  當他拄著錘柄,撩起骯髒的衣襟擦汗時,她放下了鋼釺,抬頭望著他。一塊巨石就懸在他頭頂上,瞬間就要塌落下來。她尖叫一聲,朝他猛撲過去,一下子將他撲倒,摟抱住他,在剛剛鋪好石頭的路面上滾出十幾米遠。大家都被她這一迅猛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當她和他從地上爬起,巨石並沒有塌落下來。這時她才看清,巨石是不會塌落下來的,它連著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斤以上的**炸。險情不過是她的幻覺。人們哄然大笑。她尷尬極了,狼狽極了。

  他哭笑不得地對她說了一句:「神經過敏!」

  「我……」在周圍的哄然大笑中,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耍了什麼可笑把戲的猴子。她一扭身跑開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後,蹲下身,雙手捂臉,哭了。

  她覺得自己心底里對他的最隱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給眾人了。

  而這正是她最最不願被人所知的啊!

  他竟也不能夠理解她!

  大家的鬨笑對她是多麼不公平啊!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麼嚴重的羞辱啊!

  雖然大家的笑聲里並沒有惡意,也沒有嘲弄的成分,不過是勞動休息時一種驅除疲累的無謂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後一天,大家都從山上撤回連隊去了。只剩下了一頂帳篷,沒吃完的糧食、蔬菜,沒用光的**、工具。

  她沒有和大家一塊兒下山,主動要求留下來看守東西。她內心裡有一個小小的個人打算,她要一個人留在山上,將帳篷燒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她預先就物色好了一個大油桶,用雪刷乾淨,在裡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從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連哪一個人也沒有洗過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飯用水的「井」。洗臉水是按供給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熱的夏季也不放寬供給。冬季,大家都是用雪來擦臉的。

  她,卻已經整整七年都沒有洗過一次澡了。知識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麼?——洗澡。誰也不會放過多在城市的浴堂里洗一次澡的機會。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實現的願望,便是洗澡。離開城市的那一天,最願意再獲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內沒有探過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將帳篷里的溫度燒暖了,並將那隻大鐵桶費盡氣力從外面挪進帳篷,認真仔細地刷乾淨,和大鐵爐並靠在一起后,他卻回到山上來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輛順路的汽車到團里去彙報築路工程。她以為他會住在團里一天,或者直接趕回連隊去的。所以當他走進帳篷,出現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喪。

  「你……怎麼又回到山上來了?」

  「我以為大家不會都回連隊的呢,怎麼就你一個人留下來?」

  「我……看守東西。」

  「山上又不會有賊,真是多此一舉。」

  「排長……排長說……需要留下一個人。」

  他在大鐵爐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後摘下棉手套,一邊烘烤,一邊問:「於是她就指定你留下來?」她從他的語調中分明聽出對排長鄭亞茹的某種積壓已久的不滿,趕緊解釋:「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留下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朝她的鋪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氣問:「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給我?」「當然,當然可以……」她走到鋪位前,掀起了褥子。「我自己來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邊,抱起一抱麥秸草,似乎覺得抱的過多了,又放下一些,說:「足夠了,這就足夠了。」

  他抱著草轉過身,目光在整個帳篷里掃視一遍,走到帳篷口旁堆放劈柴的一個角落,將草鋪在地上,滿意地點點頭,扭頭對她問道:「我就睡這兒,不……妨礙你吧?」

  她沒有立刻回答,也從自己的鋪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鋪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然後說:「你該睡在這兒,帳篷口很冷。」「不,我就睡這兒。」他在自己鋪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著柴堆,擺出一副舒適的樣子。

  「隨你的便。」她一轉身走到自己的鋪位前,放下褥子,背朝著他坐在褥子上,從枕頭下摸出筆記本和鋼筆,開始寫什麼。「你還寫日記嗎?」聽見他問,她抬起頭來,側轉過身,發現他已將帳篷口那抱草抱到了火爐旁鋪下,正坐在上面吸煙。「我從來不寫日記,沒事兒在紙上隨便畫……你別亂扔煙頭,燒了帳篷我可要負責任的。」她合上了筆記本,重又壓在枕頭下。她和他差不多是面對面地坐著,之間距離不到三步遠。她卻一時找不到什麼話對他說,連自己也感覺得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極不自然。「有什麼吃的沒有?」他終於又問了一句。「有……」她從枕頭旁拿起書包,從書包里掏出兩個饅頭,接著從兜里掏出小刀,將饅頭細心地切成片,走到火爐前,放在爐蓋上烤。

  他顯然是沒吃晚飯,已經餓極了,幾片饅頭被他狼吞虎咽了下去。吃罷,脫了棉襖,往草上側身一躺,將棉襖蒙頭往身上一蓋,似乎就要這麼睡了。

  忽然,他猛地掀掉棉襖,坐了起來對她問道:「有毯子嗎?」她一聲不響地從自己的褥子底下抽出毯子,遞給他。他站起來,將毯子展開,搭在毛巾繩上。毯子成為一道「牆」,將他和她分隔開了。她站在「牆」這邊,問:「有這種必要嗎?」他站在「牆」那邊,回答:「這樣不是對你……方便些嗎?」她將毯子拉下來,拋給他:「你蓋在身上不是更好嗎?」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只張了張嘴,並沒有說出一個字。他又躺下了,將毯子蓋在身上。

  她,將馬燈的光亮擰暗,退回自己的鋪位,緩緩地坐下,從枕頭底下再次摸出筆記本,可是並沒有打開,拿在手中一會兒,又塞在枕頭底下了。她深長地嘆了口氣,雙手捧著腮,鬱郁的目光獃滯地凝視著爐膛內閃爍的火亮,臉上呈現出淡淡的憂情苦緒。

  他朝她看了一眼,欠起身,盯著她的臉,低聲問:「你想什麼呢?」「我……真想洗次澡啊!」她回答,聲音同樣很低微。這句話是情不自禁地說出來的,話一脫口,她覺得自己的臉倏地火熱起來。什麼話呀!她追悔莫及。

  他又緩緩地坐起來了。她窘迫地避開他的目光,垂下了頭。他隨即站起身,走到爐前,撥弄爐火,將爐火撥得又紅又旺。他又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抱劈柴,輕放在火爐旁,一塊接一塊地往爐膛里塞。塞滿爐膛之後,他拿起臉盆,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帳篷。一會兒,他從外面端進來一盆雪,倒進她刷乾淨了的那個大鐵桶里。

  「你……這是做什麼?」她明知故問。「雪很快就會化。」他這樣回答,拿著臉盆又走出了帳篷。他第二次從外面端進一盆雪倒進鐵桶里時,她又問:「為我?」他點點頭。「我不會……」她本想說,「我不會當著你的面跳進桶里去的。」但出口的話卻是:「我不過隨便說了那麼一句,你別當真。」「你不洗,我自己洗。」他大步走了出去。他一次又一次出出進進終於將鐵桶里倒滿了雪。雪在桶內漸漸融化著。他們都保持著沉默,彷彿各自想著心事,誰也不願主動開口似的,目光也都盡量不去注意對方。不知過了多久,桶內發出了水熱時的響聲。終於,熱霧瀰漫,帳篷里的空氣由乾燥而潮濕了。他走到大鐵桶跟前,一隻手伸進桶內,試了一下水溫,彎腰從鋪地草上拎起棉襖,轉身向帳篷外走。她倏地站起來,搶先幾步走到帳篷口,迴轉身,面對面地攔住他,說:「既然是你自己想洗,那麼應該出去的是我。」他不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臉,分明用目光對她說:「你心裡是知道的,我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別這樣對待我真誠的好意吧!」在他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她不忍再與他僵持了,從帳篷口閃開了身子。於是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戰勝者頗得意的表情,一步跨到帳篷外面去了。她獃獃地站立著,心中忽然竟有些生他的氣。

  他在強迫我。他!

  分明是的。我為什麼要對他妥協呢?我這傻瓜!

  然而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熱水澡的慾念竟那麼強烈!她簡直無法抗拒桶內冒著蒸汽的熱水的誘惑。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桶前去,一個手指伸進水裡泡了一會兒。水,熱度正好。她挽起衣袖,整隻手都伸進熱水裡去了。泡了一會兒,她感到自己的那隻手,似乎溶解在水中了似的。

  她忽然從桶內收回手,走到鋪位前,開始急迫地脫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從身上脫下來,外衣、絨衣、內衣……胡亂地扔在褥子上。

  當她光著雙腳,全身**地站在地上之後,她一時間對自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驚懼。馬燈的昏黃的光亮,將她的身體塗上了一層枯黃色。她那線條優美的裸體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帳篷的帆布牆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她彷彿看到了可怕的魔怪,幾乎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從褥子上扯起一件衣服,圍罩在身上。同時,她那恐懼的目光,迅速朝帳篷口一瞥。

  只有清冷的月光從外面灑進帳篷。彷彿只在這時她才發覺,周圍的世界是多麼寧靜,一種神秘的寧靜。帳篷里是多麼暖和!爐火烘烤著她的身體,像夏日的陽光照耀著她。圍罩著身體的衣服無聲地落在地上了,像跳舞似的,她用腳尖走到鐵桶前……

  啊!在這個夜晚,在這座山林中,在這頂棉帳篷里,在一隻鐵桶內,顆粒狀的陳雪融化、加熱的水,浸泡了她七年沒有洗過一次澡的身體。她癱軟在水中了。水沒過她的肩部,頭枕在桶邊上,下面墊著毛巾——一次真正的「盆浴」!

  她嫻靜地閉著眼睛,微微張開著嘴唇,雙手交替地,動作極輕緩地搓洗著身體。好像生怕將水攪渾,生怕將一滴水濺到桶外似的。她從容地,不斷地朝肩上、臉上、頭上撩潑著水。

  她真實地體驗到人的一種似乎是極端快樂的享受。她快樂得想唱歌,想歡叫。「啊……」但是從她口中只發出了一種類似嘆息,類似輕微的**般的聲音。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兩臂抱著雙膝,將頭也沉沒到水中了。她在水中潛了足有半分鐘才冒出頭來。身體貼著桶壁喘息了一陣,開始漂洗自己的黑髮……

  她洗了好久好久才戀戀不捨地出水。穿好衣服,在火爐邊烤乾頭髮,往褥子上仰面一躺,展放開四肢,她就一動也不想動了。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在空中漂浮著,比一根羽毛還輕……

  她竟那樣漸漸地睡著了。她睡了將近一個小時,身體感到冷了,才猛然醒來。哦!天啊!他……她一下子跳了起來,跑到帳篷外。月光之下,她看見他站在離帳篷挺遠的地方,沒有戴帽子,雙手捂著耳朵,不停地跺踏著兩腳。她呆住了。兩人一同走進帳篷后,他首先走到爐前,將落架了的炭火撥旺,塞進爐膛幾塊劈柴,這才站起身,瞧著她的臉,問:「洗得還好嗎?」她很難為情地回答:「好極了!」他,微笑了。那是非常親近的微笑。他第一次對她流露出這樣的微笑。她感激地望著他,說:「如果今天夜裡這件事,讓連里其他任何一個人知道,不知會對我……和你,作何想法?」他那雙也在瞧著她的眼睛里,有某種奇特的亮光閃過。他用平靜的語調說:「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那麼一定是你自己告訴這個人的。」停頓片刻,他又說:「生活中有些事情,還是永遠只有兩個人知道的好。」他這句話使她的臉紅了。他走到馬燈前,要撥亮燈芯。「別……就這樣,挺好。」她輕聲制止他。說完這句話,她覺得臉上更加火熱了。心,也無緣無故地急跳起來。她掩飾地拿起臉盆,走到鐵桶邊去了。「還是我來吧!」他走到她身旁,從她手中輕輕奪下了臉盆,說:「你剛洗完澡,冷風一吹,會感冒的。」「不,不,這……太過分了!」她要把臉盆從他手中奪回來。

  他伸出一隻胳膊擋住了她的手。

  「難道都不給我一次報答你的機會嗎?你曾救過我的命。」她知道他提起的是哪件事,低下了頭,訥訥地說:「可是,那一次……並沒有危險……」「難道那塊石頭果然塌落下來,我才應該對你說感激的話嗎?「「……」」有些事情,只有過後思考,才會理解究竟意味著什麼。」她慢慢抬起頭,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又立刻將頭低下了,許久沒有勇氣再抬起頭正視他一眼。他的眼睛,那一個夜晚好明亮!他不再和她說什麼,開始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水。當她坐在自己的鋪位,他坐在草上,默默相對時,爐火旺起來了。她毫無困意。他分明躺下也是睡不著。外面起風了,帳篷簾被吹得啪啪響。「我們談點什麼不好嗎?」他終於主動開口說,語調中帶著懇求,彷彿此時此刻的沉默對他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她用勉強能令他聽到的細小聲音問:「談……什麼呢?」「你覺得,你們排長是個怎樣的人?」「這……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她。」「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大家?……」「我們女排的姑娘們……」他忽然生起氣來,大聲說:「可是我並不了解她。我曾想努力去了解她,卻很難做得到。如果她是你,我相信自己早就了解她了……」她抬起頭,吃驚地瞪著他:「你……」他不容她打斷自己的話,繼續說:「我是一個烈士的兒子,我父親是在這塊土地上犧牲的,我在生活中處處受到另眼相看,就是犯了錯誤也會得到庇護,即便做了蠢事也會得到原諒,但我厭煩這個!我是我自己,我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不是烈士,我不過是烈士的兒子。可是她卻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你太不會利用你的政治資本了。你是一個政治上的浪費者!』而且擺出一副苦口婆心、諄諄教誨的樣子,我不能忍受這種教誨!……」

  她突然叫起來:「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他頓時啞然了。「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不要對我說到她,我不想聽,我今天什麼也沒有聽到……」她忽然雙手捂住臉,側轉身,低聲哭了起來。

  他不能理解自己說的這些話為什麼傷害了她,他怔怔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站起來,慢慢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將她的雙手從臉上移開。

  她不肯仰起臉來,滿懷苦衷地搖著頭。他不放開她的雙手,將她拉了起來。「不,不……」她仍在搖著頭,想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雙手,但他將她的雙手握得那麼緊,那麼緊。「我……我……我……」他的呼吸那麼急促。她甚至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心在胸膛內怦怦地跳。「放開……我……」她**般喃喃地說。她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她幾乎要昏倒了。他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扶住她,使她慢慢坐下去。「我……我……也許,我是不該對你說……這些話……」他的語調中帶有幾分歉疚。

  她將頭垂得很低很低,交換地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背。雙手被他握得很疼,手背上留下了他的淺淺的指印。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手上,接著,又是一滴……自己的淚。

  她感到內心裡委屈極了。雖然他並沒有傷害她。她緊咬著嘴唇,控制住自己沒有放聲哭出來。「我並沒欺負你呀!」他的話顯出急躁來。「別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過一會兒就好了。」她輕聲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凄婉地一笑。他一動不動地在她面前站了片刻,猛然轉身走開了,並隨手擰滅了馬燈。帳篷內黑暗了。黑暗中,她聽到他在草上躺下去的聲音。一聲粗重的嘆息之後,黑暗邀請來了寂靜。她,也輕輕地躺下了。然而,她無法入睡。

  一陣窸窣之聲告訴她,他又爬了起來。爐中閃耀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影。他在撥火、加柴。他站起身,呆立了一會兒。他向她走來,在她的鋪位前站定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了被子,大概以為她睡著了。他……雙膝跪了下去。她立刻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憑直覺,她判斷他正在俯視著自己。她的臉上感到了他的呼吸,男性的緩重的呼吸。這呼吸撲到她臉上,使她心慌意亂。然而她屏息靜氣,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的雙唇,卻微微張開了,本能地要求承受某種接觸……

  竟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她感覺到他慢慢地站起來了,輕輕地離開了她。又是一陣他重新躺在草上的窸窣聲……

  當她從沉睡中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爐火還在燃燒著,帳篷里依舊很暖和。她的毯子,蓋在她的被子上面。他已經不在帳篷內了。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帳篷。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鬆軟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腳印……排長鄭亞茹和另外兩個女知青跟車到山上來拉載最後一批物品。排長見了她的面,沒跟她打招呼。她和她們共同往車上搬東西。

  她並非由於過分敏感才覺察到,排長異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你昨天夜晚一個人留在山上怕不怕?」「睡得踏實嗎?」另外兩個姑娘在排長不注意她的時候,一人一句,幾乎是同時問她。

  問過之後,似乎並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換著含意玄妙的微笑。她什麼話都沒有回答她們,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車上搬裝東西。裝完車,兩個姑娘鑽進了駕駛室,她爬上了卡車車廂。「排長,你坐駕駛室吧?我坐車廂。」一個姑娘見鄭亞茹還站在車下,打開駕駛室的門,對排長討好,但又空賣人情,並未跳下來。「不,我要坐在車廂上。」鄭亞茹說著,爬上了車廂,坐在她對面的一捆麻繩上。汽車開動了。她和排長雖然面對面地坐著,卻誰也不瞧誰一眼。

  當汽車在下坡的山路上減慢了速度,排長忽然開口問:「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塊兒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臉上。不待她回答,排長又說:「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腳印。」和這句話同時說出的潛台詞是:「你無法否認的。」她以同樣的目光迎視著排長,只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是的。」也附帶著一句潛台詞:「那又怎樣?」「他……和你……睡一頂帳篷里?」完全是逼問的口氣,但吞吞吐吐。「山上不就剩一頂帳篷了嗎?」她故意用反問的語氣回答,並為自己作出這樣的回答感到滿意。「這一夜……你們是……怎麼度過的?」「審訊嗎?」「回答我,我有權利問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樣的關係!雖然現在不像我們剛到北大荒的頭幾年那樣……約束嚴格了,但對道德敗壞的事連里還是要追查的!」排長羞惱了,語勢中含著威脅。「無恥!」她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你……」排長那張好看的臉扭歪了。她也被自己的膽量所震懾了,立刻將目光從排長臉上移開,茫然地瞭望著冬天的荒野和遠山的銀色輪廓。她內心裡卻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暢快。汽車在公路上飛快地疾馳,她們時時被顛起來,碰撞在一起,彼此卻再沒說一句話……

  回到連隊,他幾次迎面碰到她,都側臉而過,不理睬她,嚴重地傷了她的心。一天,全連都在大食堂看電影,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連部守著電話,記錄電話會議。她突然闖進了連部。他手裡拿著電話機,吃驚地瞪著她。「我……我有話和你說。」「我在記錄。」他生硬地回答。她撲到他跟前,一下子從他手中奪下電話聽筒,使勁摔在桌上,大聲嚷:「你……我恨你!」

  「豈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來。

  她獃獃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嘴唇抖動著,目光盯著他,兩隻眼睛里漸漸盈滿了淚水。那是從心底的感情之泉湧出的淚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張了幾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曉芸……」他第一次在稱呼她的時候將她的姓省略了。她猛地撲在他懷裡,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放聲大哭。「別,別這樣……」他擁抱著她,撫摸著她。她卻止不住自己的哭聲。他衝動地雙手捧住她的臉,瘋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額頭……他的雙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淚泉。桌上的電話鈴嘟嘟地響著。他冷靜下來了,朝電話機看一眼,替她拭乾眼淚,輕輕將她推開。她,也理智了,難為情地背轉過身。「喂,是我。我守著電話機呢!剛才……一個家屬,和丈夫吵架了,對,兩口子吵架。我已經把他們勸走了……」他已經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聽筒。她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撲哧笑了。他對她眨了眨眼睛。她凝視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連部。第三天,他帶著一隊人到師部參加水利大會戰去了。她,則留在了連隊。一次長久的分離——兩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僅僅幾封,幾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會戰的工程情況,她在信上對他講述連隊發生的種種事情……

  再後來呢?再後來,再後來,再後來……

  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什麼也不能夠再回憶起來了。

  水……

  多熱的水啊!

  爐火……

  熊熊的爐火!

  她覺得自己此刻身在兩年前大山林中那頂帳篷里,泡在那隻大鐵桶里,又潛沒到雪化的熱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兩隻眼睛異常明亮起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站在面前。不是別人,正是他!她的他!

  啊!他到哨位來接她了。

  她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摟抱住了他。

  「啊!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水太熱了,真燙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凍僵了!抱緊我,撫摸我,吻我……我覺得我的雙唇好像兩塊冰一樣凍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實,她一個單音也沒有發出來。

  然而她感覺到了他的擁抱,他的撫摸,他的親吻……聽到了他的聲音,像就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語,又像是從相當遙遠處,從太空對她呼喚:「曉芸,親愛的姑娘!……」

  她挺立在哨位上,像「六號坐標」一樣。月光將她的黑色身影,投映在邊疆大地銀白色的底片上。

  她面對黑龍江,大睜雙眼,槍上的刺刀閃耀著寒光……

  她臉上浮現著微笑……

  「黑豹」像跑馬場上進入亢奮狀態的一匹賽馬,以瘋狂的速度跑回了連隊,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獸般,撞開男宿舍的門,沖了進去。空無一人……它木立了一刻,騰躍起來,在空中返身,又躥了出去,撲進女宿舍。女宿舍也空無一人……它在男女宿舍間竄來竄去,往返數次,發出嗚嗚的低吠。它徹底失望了,焦急地搖動著尾巴,站在大宿舍的過道走廊里,怒吼了兩聲。它發現了團部方向的火光,一動也不動了。突然,它箭一般向團部奔去……

  在團部,在八百餘名知識青年中,在十幾堆篝火間,在物資庫的救火現場,在每一處有人群的地方,這隻狗橫衝直撞,尋找著工程連的知識青年。

  「嘿!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圍聚在一堆篝火旁的幾個男知青,四面圍住了它。有的握著刀子,有的持著木棍,有的拿著石頭。他們要結果它的性命,要剝下它的皮,要**它肌腱發達的身體,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們是又冷又餓。

  不知哪一個首先朝它扔出了石頭,擊在它頭上。它嗷地叫了一聲,向後退,而後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搖擺了一下身子,栽倒了。他們立刻圍上去,一個繩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緊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樹下,吊了起來。求生的本能和獸性在這隻馴良的狗身上勃發了。它側頭一口咬住了繩子,用銳利的牙齒將繩子咬斷,從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們又朝它圍上去。它像一頭真正的豹子一般躍起,撲向離它最近的一個人,它撲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那人用手一擋,它咬住了他的手。一聲慘叫,它覺得自己從那隻手上咬下了什麼。它口中含著咬下的東西,齜著白森森的利牙,嗚嗚低吠,豎起了脖頸上的長毛,伺機再撲。

  在痛叫聲中,他們懼怕了,退縮了。兩根手指從它嘴裡吐在雪地上。它突破包圍,向救火現場奔去。在那裡,它在紛亂的救火人群中,第一個發現的是它的主人。他扛著一箱手**從火海中衝出來,剛剛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躥過去咬住了他的褲腳不肯鬆口。他低頭看見是它,罵了一聲:「滾開!」用另一隻腳將它踢得翻了個身。

  「工程連,跟我來,趕快扛手**箱!」他大喊著,又衝進了火海。十幾條人影跟隨在他身後,也衝進了火海。「黑豹」又發現了小瓦匠,躥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褲腳。小瓦匠蹲下身,拍著它的頭說:「『黑豹』,你到這裡來幹什麼?你幫不了一點忙,去吧,去吧,回連隊去吧!」它迷惑地鬆了一下口,小瓦匠掙脫褲腳,也衝進火海去了。「工程連的,組成人牆!」火海中,它辨聽出了主人的大喊聲。一道人牆隔立在火海之中。他們手挽著手,靠得那樣緊密,火舌舔著他們的後背。更多的人在他們的掩護下去扛手**箱。「黑豹」也想衝進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圍來來回回地奔跑著,奔跑之中俯下頭啃了幾口雪。它突然又朝駝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劉邁克懷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著他。她安靜地坐在炕上,一針接一針給未出世的孩子縫做小衣服。

  孩子不會見不著父親了。這將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在她腹中輕輕地動彈呢!她為孩子而慶幸,也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顆將要做母親的心,此刻踏實極了。她內心充滿了對生活的信賴和深情,也充滿了感激。

  聽到狗叫聲和狗爪子的扒門聲,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開了門。門剛打開一條縫,「黑豹」就擠了進來,口中叼著一隻棉手套。

  「『黑豹』?」她從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認出,是裴曉芸的。在全連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曉芸最要好。她是連隊後勤班班長,裴曉芸曾是後勤班的唯一一個知識青年。缺少友誼的上海姑娘,把她當姐姐一樣看待。

  裴曉芸上崗之前,還背著槍來到她家裡,笑盈盈地問她:「秀梅姐,你看我像一個哨兵嗎?」這隻手套破了個洞,是她當時給補好的。

  「黑豹」圍著她轉,咬住她的衣服,將她向外面扯拽。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她慌忙地穿上大衣,紮上圍巾,跟著「黑豹」走出家門。她跑到馬房,拉出一匹馬,跨上馬背,還沒坐穩,就喝馬朝駝峰山飛馳。來到哨位上,她跳下馬,見裴曉芸朝她伸著雙手,似乎在迎接她。她幾步跨到裴曉芸身前,握住了她的雙手,但立刻又縮回了自己的手。裴曉芸那隻失去手套的手,像岩石一般硬!她呆住了。「曉芸,曉芸,曉芸……」她喃喃著。微笑依然呈現在裴曉芸臉上。「裴曉芸……」她嘶聲大喊。淚水頓時蒙住了她的兩隻眼睛。她又向裴曉芸撲過去。可是……女哨兵頹然地、僵直地朝後倒了下去,倒在鋪雪的大地上,戀戀地瞪視著夜空。「裴曉芸……」她撲在女友身上,泣不成聲地呼喚著。「黑豹」發出一聲悲愴的哀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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