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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風雪 五

  像颱風在海洋上掀起狂濤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風雪的來勢是驚心動魄的。人們最先只能聽到它可怕的喘息,從荒原黑暗的遙遠處傳來。那不是吼聲,是尖厲的呼嘯,類似瘋女人發出的嘶喊。在慘淡的月光下,潮頭般的雪的高牆,從荒原上疾速地推移過來,碾壓過來。狂風像一雙無形的巨手,將厚厚的雪被粗暴地從荒原上掀了起來,搓成雪粉,揚撒到空中。彷彿有千萬把掃帚,在天地間狂揮亂舞。大地上的樹木,在暴風雪迫近之前,就都預先妥協地盡量彎下了腰。不甘妥協的,便被暴風雪的無形巨手摺斷。暴風雪無情地嘲弄著人們對大地母親的崇拜,而大地,則在暴風雪的淫威之下,變得那麼乖馴,那麼怯懦……

  八百餘名知識青年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震懾住了。許多人從連隊匆匆出發,穿戴得並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經凍透了。而現在,暴風雪的無形的觸手只從他們身上一撫而過,就帶走了他們身體內的最後一丁點熱量。火把,頓時熄滅了半數。

  人群騷亂起來。

  「別讓火把都滅了啊!」

  「快將沒滅的火把扔到一起!」

  「點火堆!」

  ……

  幾條具有號召力的粗獷嗓門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兩支,三支……紛紛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兩堆,三堆……熊熊燃燒起來了。

  有人不知從哪兒拎來一桶柴油,澆在火堆上。光焰升騰著,躥躍著,在暴風雪中「垂死」掙扎著。

  人群分散開,圍向十幾堆篝火旁。

  一陣折裂聲,一棵大樹「撲通」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鋸團部大道兩旁的楊樹——也許就是他們當年親手栽下的楊樹。

  劈砍聲。砰……砰……砰……聽聲音,不像是用的利斧,而像是用的大鎚。也許根本不是大鎚,而是別的什麼鐵器。一節節樹杈連帶枝丫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來。小瓦匠見大家圍在火堆旁,一個個也還是寒冷得瑟瑟發抖,忽然說:「跳舞吧!」「跳舞?哪有這份閒情逸緻!」「大家跳吧!跳什麼舞都行,比如,『忠字舞』……」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極其認真,像是在台上「獻忠心」。

  也許是受到他的蠱惑,也許是由於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後跟著小瓦匠跳起舞來。起先跳的還算是『忠字舞』,後來跳的便什麼舞都談不上了。

  圍在其他火堆旁的人們,也跳起來。所有火堆旁的人們,都跳起來。在這個暴風雪夜,在嚴寒和篝火的環形夾縫之間,動作古怪地跳動著八百餘名被凍得半僵的軀體。生產建設兵團團部籠罩著一種中世紀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蠻、原始而神秘的氣氛。「他媽的!這些代表們,怎麼還沒研究出個結果來?」有人開始咒罵。

  「關係到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命運的大事,總得給他們點時間啊!跳吧!不要停下來……」小瓦匠像一個消防隊員,誰剛剛冒出點怒火,他就立刻說一句息事寧人的話。

  哐……嘩啦!是玻璃破碎的脆響。接著,是一陣門窗的木框被劈砍的聲音。「聽!」小瓦匠停止了「跳舞」。大家都佇立住了。又是一陣玻璃破碎的脆響。「有人在砸機關食堂的門框和窗框。」一個男知青判斷地說。「準是為了往火堆里燒!」一個女青年說,「這也太過分了!」

  「我們去看看!」小瓦匠朝機關食堂跑去。

  「這是什麼時候,還管閑事!」一個小夥子嘟噥了一句,卻第一個跟在小瓦匠身後,也朝機關食堂跑去。「他倆別吃虧啊!」到底是一個連隊的,有人擔心了。「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繼續跳你們的舞吧!」於是工程連的男知青們,都離開火堆,朝機關食堂跑去。

  機關食堂的門被撬開了。知青們在食堂里翻找吃的東西。有人掀開蒸籠,叫起來:「包子!」大家同時圍了上去。幾十雙手在黑暗中搶奪著。「生的!」「呸!呸!呸!……」「點火!蒸熟它!」「別費那事,連蒸籠一塊兒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好主意,抬!」幾個人將蒸籠抬出了食堂。「鹹菜要不要?」「要!凡是能吃的,都要!」於是有人捧起鹹菜罈子往外走,被門檻絆倒,罈子掉在地上,碎了,鹹菜疙瘩滾了一地。後來的幾個人,什麼吃的都沒翻找到,狠狠地罵:「這伙自私的強盜,掃蕩了個一乾二淨。」「嘿!發麵缸里還有發的面!」「有發麵也不錯,火堆上烤酸麵包吃!」他們把發麵團也用衣襟兜走了。

  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見有幾個人在砸食堂的門窗。小瓦匠跑到他們跟前,大喊一聲:「住手!」他們中的一個,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掃了小瓦匠一眼,高高舉起手中的大斧,繼續劈砍窗框。「你們這是搞破壞!土匪!」小瓦匠撲了過去。對方一拳,就將他打得倒退數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呼地跳起,罵道:「你媽媽的!這機關食堂是我們工程連一磚一瓦蓋起來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許你們破壞!」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懼地朝對方撲了過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們團團圍住了他。工程連的男知青們趕到,一見小瓦匠果然吃虧了,紛紛動起手來。

  正打得難解難分,老政委孫國泰走到了這裡,喝止住了他們。兩伙知識青年雖然不再廝打,卻虎視眈眈。老政委橫身在他們之間,厲聲問:「怎麼回事?」小瓦匠一指機關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說:「你問他們。」老政委這才發現被砸毀的門窗,心中立刻明白了,問那幾個破壞者:「你們是哪個連隊的?」「我們,我們……」為首那個剽悍魁梧的,嘴裡訥訥著,一轉身想跑。其餘的幾個也想跟著跑。「都給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聲。都乖乖地站定了。「說!哪個連隊的?」「木材加工廠的。」聲音低得勉強能聽見。老政委從地上撿起一節被砸散的窗框木,盯著為首的那個破壞者,問:「要投進火堆?」對方畏怯地點了一下頭。「這不是你們木材加工廠做的嗎?」「是……」「親手破壞自己的勞動成果?要離開北大荒了,就一點值得北大荒人懷念的都不留下?「「……」」我本有權將你們一個個當作破壞分子逮起來……可是我不想這樣做。拿去吧,燒吧,燒你們自己的勞動成果吧!當它燃燒的時候,你們好好想想你們的行為吧……「「……」」拿去,拿去燒吧!今天夜晚別讓我再看見你們可恥的幾個,滾!」他們一個個默默地轉過身,漸漸地走開。「站住!」他們站住了。

  「把它拿走!」

  他們猶猶豫豫地互相望著,終於有一個人扛起了那扇砸毀的窗架子。他們走遠了,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老政委將注視著他們的目光收回,望著身旁的這一夥知識青年,問:「你們是哪個連隊的?」小瓦匠回答:「我們是工程連的。」老政委「哦」了一聲,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單書文……」「小瓦匠?我知道你!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一天認識……」他伸出一隻手。小瓦匠遲疑了一下,握住了老政委那隻大手,他感到了那隻手的勁力和厚厚的繭子。「讓我說一句俗話吧,後會有期!」老政委苦笑了一下,放開了小瓦匠的手,對其他人點點頭,說:「多謝了!」大步走開。

  暴風雪以更加猛烈的來勢掃蕩著團部區域,幾堆篝火一下子就熄滅了。受到嚴寒威脅的人們立刻分散開,圍聚到仍在燃燒的火堆旁。他們像羊群似的,互相緊緊靠攏著。與其說火堆的存在才不致使他們凍僵,莫如說他們是用身體組成圍牆,守護著火堆不被暴風雪撲滅。而暴風雪是那麼囂張!它嘶叫著,想將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們從大地上掃蕩起來,揚到空中。

  聚在篝火旁的人的圍牆漸漸縮小著,縮小著。

  最裡層的人喊:「別擠了!要把我們擠倒在火堆上了!」

  「我的衣服燒著了!讓我擠出去!讓我擠出去!」

  最外層的人,卻**著,蜷縮著,蹲下去了,卧倒下去了。

  又一堆篝火熄滅了,引起一片恐懼的騷亂。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來!」

  昏倒的是個女知青。

  「她都快被凍僵了!得把她背到誰家裡去!」

  於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門聲,狗叫聲,呼喊聲……

  團軍務股長就是當年工程連的老指導員,他和老連長調到團部后,曹鐵強和鄭亞茹才被任命為工程連的連長和指導員。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後一排幹部宿舍。

  他沒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著捲煙。卷了一支,吸上幾口,就扔在地上,踏滅,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著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也沒睡,坐在炕沿上,陪伴著他。「你,睡吧!」他說,並沒有對女人轉過身。女人被煙嗆得咳了起來,邊咳邊說:「我看,你……今晚還是找個地方躲躲吧!」軍務股長一動也不動。「你不聽我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和孩子們……」女人抽泣起來。「別來這個!」股長不耐煩地吼了一聲,仍不轉身。女人止住了抽泣。她從牆上摘下股長的手槍,走到股長身邊,輕輕推了股長一下:「要不你身上帶著這個……」股長這才看了女人一眼,見她遞給他的是槍,頓時火了,一掌將女人推了開去:「你叫我拿槍對付知識青年?!」「你……他們來找你的時候,你也好嚇唬嚇唬他們呀……」「胡說!你給我把槍掛到牆上!」「別的團里,知識青年不是割掉過一個軍務股長的兩隻耳朵嗎?」「謠言!」「你親口對我講過的!」女人也火了。「我……我……我揍你!」股長兇狠地對女人揮起了拳頭。「你,你打吧!給你打!用槍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來,往股長跟前湊,將手槍塞在股長懷中。股長不得不接住了槍。「你開槍呀!你先打死我呀!別讓我親眼看見你叫知識青年們……」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啪!股長打了女人一記耳光。女人哇地放聲大哭。炕上的孩子被驚醒了,也「爸爸」「媽媽」地喊叫著哭起來。就在這時,門開了。劉邁克首先一步跨進屋來,後面跟著兩名知青,三人肩上都背著步槍。

  他們出現得這麼突然!而且連門也不敲一下。

  女人馬上不哭了,從炕上拖過孩子,緊緊摟抱在懷裡,目瞪口呆,神色驚恐地瞅著三個不速之客。股長也愣了一下,隨即鎮定,若無其事地將槍掛到牆上,之後,從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股長,對不起,我們沒敲門就……」劉邁克開口道歉。股長看著他,問:「什麼事?」「請你立刻就去打開檔案櫃,為知識青年辦理返城手續。」「是你們請我?」「不,是政委。」「政委?他為什麼不親自來?」「這……我有政委親筆寫給你的命令。」劉邁克從兜里掏出摺疊著的紙條,遞給股長。股長接過紙條,看了一眼,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剛站起,又坐下去,問:「你們是靠槍從政委那裡得來的這張紙條嗎?」劉邁克趕緊解釋:「股長,槍,是政委同意發給我們十幾個人的。今天夜晚情況特殊,我們十幾個人組成了一支糾察小隊。」股長搖搖頭:「劉邁克,我不相信你。」劉邁克急了:「股長,你……你這是跟政委過不去呀!你不跟我們走,我們可要……」「要怎麼樣?」股長瞪起了眼睛,「要用槍逼著我跟你們走?」廣播喇叭忽然響了。「全團機關工作人員注意,我是政委孫國泰,我現在代表黨委講話,我命令你們,將知識青年接到你們各家各戶去。機關食堂、禮堂、招待所,所有辦公室,今夜都要容納他們。我同時命令你們,立即擔負起各自的職責,做好明晨七點開始辦理知青返城手續的種種準備,不得有誤。全團機關工作人員注意,我是政委孫國泰,我現在代表黨委……」

  股長注意聆聽著政委的每一句話,從政委的聲音里,沒有聽出違心或被脅迫的屈服語調,他暗暗吁了口氣。「我們走吧?」股長第二次從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後,想了想,從牆上摘下手槍,對劉邁克說:「我也算你們那十幾個人中的一個。」股長跟著劉邁克他們出了門,股長女人抱著孩子跟到門外,不安地目送他們。

  四人從宿舍區往機關區大步匆匆地走。劉邁克走在最後,和股長三個人相隔十幾步遠。他的左腿開始疼痛了。從掛斗車上摔下來時受的傷並不輕,流了不少血,棉褲和傷處被血粘在一起,每邁一步,都撕扯著傷處,他都吸一口冷氣。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準是還沒睡,在等待著他,從團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還未出世的孩子,別人都說她懷的是個男孩,他也希望是個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對得起「北大荒人」這四個字。他,一個城市知識青年,將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紮下自己生活的根,並且為北大荒增添了一個小北大荒人,這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他這麼認為,不管別人對這件事如何看法。別人都離開了,他要留下來。他在城市裡的所有親友都會替他惋惜,甚至責罵他。隨他們去吧!反正他不能將妻和孩子拋棄在北大荒,隻身回到城市去。他劉邁克生來就不是這樣的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何況她對他那麼好,婚後兩人還沒有紅過一次臉呢!他不能想象,沒有了她,生活還有幸福可言。他留戀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涼和廣袤,崇拜它的嚴峻和粗獷,崇拜它春天的樸素,夏天的爛漫,秋天的實惠,冬天的氣魄。而她,就像是整個北大荒的化身,當他擁抱她的時候,親吻她的時候,心中也會肅然起敬,對她產生崇拜之情。她並不漂亮,但她健壯,充滿了青春氣息,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對他和對生活的愛情。她又是那麼溫柔,那麼善於體貼人,那麼能吃苦,能勞動……

  他,一個礦工的兒子,能夠找到這樣一位妻子,還有什麼不稱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獨的時候,在他被許多人視為「公敵」的時候,她是第一個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淳樸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對工程連每個人都懷有的敵意。她重新設計了他。她像給小孩子洗臉一樣,洗去了他個性上的種種劣質,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別人,使他獲得了人們的信任……

  不但是愛情,而且是恩情啊!

  這樣的妻子怎能遺棄?怎能捨得遺棄?

  當……當……當……

  物資倉庫方向,突然響起急促的鐘聲。

  劉邁克抬頭望去,見庫房升騰起一股濃煙和火焰。股長三人,已經邁開大步朝那裡跑去了。他追在他們後邊跑了幾步,左腿的傷處一陣劇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雙手緊緊按住左腿膝蓋,想藉此減輕一點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褲裡子和傷處扯開了,他感覺到血又涌了出來,順著小腿往下淌。

  「媽的!」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忽然,他發現一幢房子里有光亮在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電筒的光亮。那幢房子是團部銀行,他警覺起來。他頓時忘記了疼痛,朝銀行走去。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被無聲地推開了。他一步跨進屋去,大聲喝問:「誰在這裡?」他頭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擊!但他並沒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靠在牆上。同時,他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步槍槍帶。他沒來得及從肩上取下步槍,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進了他的胸膛。接著,又刺進了他的腹部。

  他緩緩地貼著牆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識並沒有從他頭腦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麼事情。他看見了一個人影從自己身上跨過,躥出門去。他雙手扶著牆壁,從地上跪了起來。又拄著槍,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步,兩步,三步,他艱難地走到了門外。月光下,銀白的雪地上,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向後山跑,拎著一隻大手提包。

  「媽的,跑不掉你!」他靠著門框,舉起了步槍。步槍變得很沉重,手臂顫抖著,瞄不準。他遺憾地放下步槍,托槍的那隻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種溫熱的粘糊糊的東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憤怒了。怒使他倏然產生了一種力量。他第二次舉起步槍,手臂不再顫抖了。人影被步槍的準星牢牢地咬住了。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扳機。砰!槍聲很脆。那傢伙一跟頭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一絲冷冷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上。他瞄的是後腦勺。「媽的……老子打發你……」他嘟噥著,拄著步槍,像老人拄著拐杖一樣,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個倒在雪地上的傢伙走去。

  走近被擊斃者身邊,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一雙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經凝滯,但全部地攝錄了一顆靈魂的最後慾念——貪婪。月光反射在這雙眼睛里,使它們發出幽冷的光。接著,他看清了一張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臉,咧著嘴,彷彿在臨死前要喊叫出什麼。

  羊剪絨的棉帽子,拆洗過的黃棉襖,嶄新的大頭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識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槍,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轉過身去尋找手提包。手提包離他僅有幾步遠,但他已走不過去了。他撲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摟抱住了手提包。他曾聽人說過,臨死前抱住不放的東西,死後也不會放開。

  「抱緊,抱緊,抱緊……我要抱得緊緊的……」對自己的生命下達了最後一次命令,他的頭,驀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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