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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風雪 二

  全團各連連長、指導員聚集在團部會議室。室內煙霧繚繞,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幾個煙灰缸插滿煙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繼續吞雲吐霧。

  會議從下午四點開到六點,吃過晚飯,接著開到現在。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的會議。

  團長馬崇漢,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清楚這次會議的嚴峻性。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颶風,短短几周內,遍掃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些師團的知青,已經十走八九。四十餘萬知識青年返城大軍,有如錢塘江潮,勢不可當。一半師、團、連隊,陷於混亂狀態。唯獨三團,由於地處最北邊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颶風的勢頭還沒有真正席捲到這兒。三團的知識青年們,近幾天才剛剛開始從親友、同學和家書中獲得返城信息。各種跡象表明,他們也在暗中騷動起來了。

  兵團總部下發了一個緊急文件:為縮短從兵團體制恢復到農場體制的過渡時期,為儘快穩定各師團的混亂局面,組建起各師各團連隊新的領導機構,重新形成生產秩序,確保春播。知識青年的返城手續,必須在三天以內辦理完畢,逾期凍結,春播后各師團酌情自決。

  急件被馬崇漢扣押,不向連隊傳達。

  三天,三個二十四小時,只要拖延過三個二十四小時,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釘在各連隊的花名冊上了。他曾同政委孫國泰就這一點交換過看法,卻遭到老農場幹部孫國泰的堅決反對。

  「我們沒有權力扣壓兵團總部的急件。沒有權力。」政委嚴肅地回答他。

  「當然,我一個人是沒有權力這樣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們兩個人的意見統一了,在特殊情況下是可以代表黨委的嘛。」馬崇漢溫良恭儉讓地說。

  憑著與對方多年共事的經驗,孫國泰知道,對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現得溫良恭儉讓,越證明根本沒把他的意見當成一回事。雖然他是政委。孫國泰也明白,馬崇漢所以要在決定八百餘名知青命運的這一嚴峻大事上「徵求」自己的意見,無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種態度,表明一種「贊同」的態度。有了他這種態度,哪怕是一種含糊「贊同」的態度,不,哪怕是緘口不言,那麼,這件嚴峻的事情,這一首先從馬崇漢頭腦中產生出來的個人意志,便可以被對方也被別人認為是「黨委的決定」了。

  「黨委也沒有權力做出這樣的決定。」老政委態度鮮明。

  「政委同志!」馬崇漢語氣強硬起來,「別忘了,你是一位團級領導,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當前這種局面下,為生產建設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責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對方當作同志看待過嗎?思想工作者?多麼尊重的稱謂。可是在這方面,對方曾允許他充分發揮過作用嗎?說什麼為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說什麼共同責任,真是冠冕堂皇!好聽的話都叫你馬崇漢挑著說了。難道你心裡就一點都不感覺對這些知識青年們有愧嗎?

  他壓下怒氣,慢言慢語地說:「團長同志,你不覺得為生產建設兵團思考的晚了些嗎?許多知識青年是怎樣來到北大荒的,你應該比我心裡更清楚!」

  「你……」馬崇漢一時說不出話來。

  兵團組建的第二年,馬崇漢作為兵團代表,乘飛機來往於各大城市之間,做了一場又一場的精彩演說式的動員報告:正規部隊的性質,不但發軍裝,還發特別設計的領章帽徽,居住磚瓦化,生活軍事化,生產機械化……如此這般天花亂墜,欺騙了多少知識青年啊!

  馬崇漢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詛咒啊!

  此刻,老政委孫國泰盯著團長馬崇漢那張颳得發青的五官分散的臉,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這個會議室里,為他召開的「歡迎會」上的情形。那次「歡迎會」也是由團長馬崇漢主持的。馬崇漢向全團機關工作人員介紹他時,十分鐘大擺他的老資格和革命經歷,三十分鐘大批他在農場時期犯下的種種「路線錯誤」。

  他當時猛然站起來,聲音洪亮地說:「馬團長對我的介紹,等於為我樹了一個碑,立了一個傳,蓋棺定論。千秋功罪,自有歷史評說。據我所知,我們共產黨沒有為活人樹碑立傳的慣例,馬團長這番話,就算是我的悼詞吧!既然我還沒有死,追悼會現在可以結束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意識到,團長馬崇漢是要故意在他們之間造成一種領導地位上的懸殊差異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個無論大小的原則問題上,他從沒有向對方妥協過。雖然,他是一批被罷官撤職了的老農場幹部中,幸運地獲得「解放」的,時時有從領導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從開會到現在,他還一句話沒說,坐在角落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馬團長今天格外沉得住氣。參加會議的人們沉默著,他這個主持會議的人也沉默著。他掃視著人們的臉,想從每個人的表情上,窺測他們的內心活動。公務員小張又一次走了進來,交給他一條「牡丹」煙。他將包煙紙扯開,東甩一盒,西拋一盒,將一條煙頃刻分光,自己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煙,在桌面上篤篤頓了半天,卻沒有點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張!」

  小張應聲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張領會地默默拎起幾隻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馬團長對面的,是工程連指導員鄭亞茹,她看了馬團長一眼,說:「我表個態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團長馬崇漢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認為……目前……對於我是一個考驗關頭。我……贊同團長……不,贊同團黨委……」大家都聽得出來,這幾句話,她說得並不輕鬆。

  團長嘴角浮現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向她投去極為滿意的一瞥。

  她剛抬起頭,一接觸到團長的目光,立刻又將頭低了下去,掏出手絹擦汗。她是出汗了,細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間和端正的鼻樑上。

  老政委孫國泰站了起來,用糾正的口氣緩慢地說:「不,不是團黨委的決定,團黨委沒有做出過這樣的決定。」

  馬團長怔了一下,隨即大聲說:「不錯,黨委是沒有來得及做決定。」他用一種特別加以強調的語調說出「沒來得及」四個字,之後也站了起來,肩膀一聳,將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著說:「不過,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孫政委,還有幾位也是黨委委員,其他同志,都是各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我看,這次會議就算是一次黨委擴大會議也未嘗不可嘛!」他停頓了一下,將臉轉向鄭亞茹,換了一種親切的安撫的口吻,又說:「你剛才的發言很好,態度很明確嘛,你就算代表工程連黨支部第一個表態了。」

  「鄭指導員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們工程連黨支部。」在最後一排座位上,有人說話了。大家的臉一齊轉向這個人,說話的是工程連連長曹鐵強。

  鄭亞茹尷尬又不知所措地瞧著他。

  馬崇漢從桌上拿起剛才想吸而沒吸的那支煙,已經划著根火柴,聽罷曹鐵強的話,臉色沉了下來。燃燒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滅了,被狠狠地插在煙灰缸里。

  「這麼說,你,是反對的啰?如果是這個意思,也算一種表態嘛!」他說這話時,並不看曹鐵強。說完,緊接著喊:「小張,倒煙缸!」

  小張立刻悄無聲息地走進會議室,從桌上拿起煙灰缸。

  「叫你打開水,你怎麼沒打來?」馬崇漢又一次拿起水杯。

  「開水房鎖著門。」小張訥訥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馬崇漢口氣中流露出慍怒。

  曹鐵強瞅了團長一眼,又瞅了小張一眼,待小張走出去,才說:「是的,我反對。」鄭亞茹的臉紅得像要滲出血來。馬崇漢的目光如傷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連連長。對於這個東北小子,他心中耿耿於懷地記著一筆賬。此時此刻,這筆賬的賬簿子又翻開了……

  全兵團大搞「公物還家」運動那一年,馬崇漢親自帶著工作組,坐鎮工程連抓試點。他是個很善於總結各種運動經驗的人。在這一點上,能力要比政委孫國泰高一籌。幾天內,他就總結出了一套「三字經」——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戶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屬公家的東西,一針一線,都要搜回來。「三字經」通過電話線,由馬團長親口傳達到全團三十幾個連隊,指示照辦之,推廣之。「運動」得全團雞犬不寧。

  一天,馬崇漢來到男知青宿舍,發現大火炕炕頭一床褥子底下,墊著三塊楊木板。他親自動手將木板抽了出來,木板著炕的一面已經烤黃。「是誰墊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開了全連大會,馬崇漢指著三塊搬到會場的木板,嚴厲追究。「團長,是我……」小瓦匠單書文怯怯地站了起來。「你為什麼要把公家的木板墊在褥子底下?」團長瞅定他的臉,字字拖長地問。軍大衣很有派頭地披在團長高大魁梧的身上,風度如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長。「我……我……我怕烤著了褥子……」小瓦匠腦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團長。「抬起頭!」小瓦匠的頭沉重地抬了起來,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衣扣。「你自己的褥子烤著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著了,你就不心痛。這叫什麼?這就叫——損、公、利、己!」團長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渾身一顫。「豈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飯以前,把檢查交到工作組來,不得少於五千字!」團長聲色俱厲。

  晚上,小瓦匠從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杴杴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這是幹什麼?」有人抗議了,「我褥子底下還冰涼呢?」「將就點吧!」從不跟任何人發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氣,都通過這四個字發泄出來。抗議者二話不說,從炕上蹦下來,往炕洞里塞滿了木柴。出身於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於背著個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對別人一向逆來順受,不敢也沒有能力維護自己的尊嚴。他沒再從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捲起自己的褥子,無法睡覺,便將一隻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著個木墩寫檢查。

  寫了撕,撕了寫,寫寫撕撕,撕撕寫寫,一本信紙轉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綱上線上聯繫,搜腸刮肚,抓耳撓腮,卻無法寫滿一頁紙!

  當年的男知青排排長曹鐵強從外面查崗回來,見狀問:「你怎麼還不睡?」「你叫我怎麼個睡法?」小瓦匠可憐巴巴地反問一句。曹鐵強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說什麼,轉身又走出去了。一會兒,他從外面扛進來那三塊楊木板。「墊上吧!」「我……不敢……」「叫你墊上你就墊上,明早再扛回原處去,沒人知道。」「萬一……」「我頂著!」馬團長是一位最講「認真」二字的共產黨員。當男宿舍響起一片鼾聲時,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他是為那三塊楊木板而來。拉亮電燈,見三塊楊木板又被墊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馬團長憤慨極了。他不唯最講「認真」二字,而且最講「服從」二字。軍隊使他養成了堅決服從首長一切命令的習慣,他要將這一點作為優良傳統灌輸到知識青年們的腦袋裡去。他最不能容忍對首長的命令陽奉陰違。在他本人即首長,陽奉陰違者又是他的戰士的情況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著小瓦匠的胳膊,將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著襯衣襯褲,光腳站在地上,揉開矇矓的睡眼,半睜半閉的,也沒看清對方是誰,啪地甩手給了對方一記耳光:「開你媽的什麼玩笑!」

  馬團長被這一耳光打愣,獃獃地站在小瓦匠對面。小瓦匠跳上炕,鑽進被窩,又蒙頭睡了。馬團長一聲未吭,轉身就走。這一幕,被排長曹鐵強躺在被窩裡看得分明。馬團長一出門,他立刻爬起來,跨過幾個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你知道你剛才打了誰一記耳光?」「打誰誰挨著!」「你打了團長!」「別……逗了……」「你看,地上是誰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軍大衣,不是團長的是誰的!「快起來,把木板拆下!」曹鐵強幫他的忙,二人慌亂地從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驚醒,一個個翻身趴在被窩裡,莫名其妙地瞧著他倆。

  「深更半夜,你們搞什麼名堂!」不知哪一個,從地上拎起一隻大頭鞋,朝他倆扔過去。大頭鞋打在小瓦匠後腦勺上,小瓦匠「哎喲」一聲,雙手倒捂著後腦勺,仰躺在炕上。

  「誰打的?誰?!」曹鐵強厲聲喝問。幾顆腦袋畏懼地縮進了被窩。這時,外面進來三個人,都是團警衛排的,是跟馬團長一塊兒來到工程連的。為首的,是警衛排排長劉邁克。他們,雖不屬於工作組成員,但在工程連戰士們面前,卻顯示出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似乎在時時表明,他們,即使算不得「高級知青」,起碼也是「特別知青」。因為他們是「拿槍杆子」的,是經常跟隨各級團首長的。他們是半享受職業軍人待遇的。

  劉邁克一進大宿舍,首先從地上撿起馬團長的軍大衣,拍拍土,然後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腳:「起來起來,跟我們走。」

  小瓦匠坐起,一見是三個警衛排的,頓時變了臉色,訥訥地問:「到哪兒去?」「連部,馬團長有請。」警衛排長一副鬧著玩的樣子。「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鐵強身後躲。「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膽怯使警衛排長開心,他用命令的口氣對另外兩個警衛排的戰士說:「帶走。」那兩個便上前去拖小瓦匠。他們被曹鐵強推開了。曹鐵強搶先一步,身子擋在宿舍門口,冷冷地說:「你們,簡直成了馬團長養的狗了,叫你們咬誰就咬誰?」劉邁克愣了一下,後退一步,眯縫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鐵強的臉,一字一句地反問:「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曹鐵強譏諷地說:「你腰間扎條武裝帶不倫不類,勸你還是解下來的好。」「你看不慣?」劉邁克真的緩緩解下了武裝帶,在手中搖晃著。「別碰著我!」曹鐵強又說了一句。劉邁克唰地一聲將武裝帶朝他抽過去。曹鐵強一偏頭,武裝帶的鐵卡子抽在門框上。他朝門框瞥了一眼,門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別怕,嚇唬嚇唬你,閃開吧!」劉邁克的武裝帶仍在手中搖晃。曹鐵強動也不動。武裝帶第二次抽了過來。這一次,他躲閃未及,肩頭挨了一下,白襯衣綻破,立刻滲出血來。他捂著肩頭,從門旁閃開了。劉邁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鐵強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擊一拳!這一拳那麼有力,劉邁克踉蹌倒退,撞在臉盆架上。一排臉盆翻落,一隻漱口缸子滾到紅火彤彤的炕洞里。劉邁克爬起,慣於爭凶鬥狠的臉扭歪了,撲過來與曹鐵強扭打作一團。小瓦匠嚇傻了,瞪大驚駭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縮在牆角。另外兩個警衛排的戰士,同時上前,對曹鐵強拳打腳踢。劉邁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連知青們的公憤,這時眼見自己的排長要吃虧,哪裡還按捺得住!他們發聲喊,紛紛從火炕上跳下地,一個個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惡鬥。從地上打到炕上,從炕上滾到地上。戰鬥結束后,警衛排長和他的兩個戰士被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劉邁克兇惡地說:「曹鐵強,你不計後果是不是?」

  「啪!」有人給了他一耳光。

  連部里,團長馬崇漢坐在椅子上吸煙。

  他好生惱火!

  身為團長,被知青打了一記耳光,簡直是奇恥大辱!

  對於知識青年,從正規部隊到生產建設兵團那一天起,他就產生了一種敵對情緒。不,也許用敵對心理這個詞更準確。

  什麼生產建設兵團?用他自己的話說,參加革命多年,到頭來落了個「七〇(零)八三(散)的裝甲(莊稼)部隊」的團長當!幸而,沒脫掉軍裝。當上三團團長后,了解到這個團原先不過是個勞改農場,更令他替自己憤憤不平!這麼個團長和「草頭王」有什麼兩樣?

  然而,「草頭王」卻並不那麼好當。知識青年,既不同於「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正規部隊的戰士,也不同於「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的革命群眾。他們到底算什麼呢?在他眼中,他們簡直是「蝗禍」,是「洪水猛獸」,是從城市蔓延到邊疆的「瘟疫」!可他們畢竟是成千上萬,幾萬,十幾萬,幾十萬,浩浩蕩蕩的四十多萬!一批又一批地湧來了,捲來了。是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地被從城市歡送來的。一來就聲明:「我們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錯,「最高指示」說他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實際上,他們的馬列主義水平高不可攀。若要問共產主義運動發展史、巴黎公社失敗的經驗教訓、當前中央路線鬥爭的營壘劃分和鬥爭焦點,他們都能侃侃而談。在這方面,每一個都有資格當他這位團長的教師!他們不但了解過去,而且彷彿能預知未來,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整個兒裝在他們發熱的頭腦里!他們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個小小的團長放在眼裡!連中央首長,他們也敢炮轟,也敢油炸,何況他馬崇漢!

  他深知自己缺少駕馭他們的能力,恰如一個人,完全沒有信心和氣魄,但又被命運所捉弄,不得不駕馭一匹難馴的劣馬。

  多可悲!

  有時捫心自問,他承認,他們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騙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騙來的嗎?何況說到四十萬的話,那可沒他的干係。他馬崇漢沒這麼大本事,那是一場運動的力量。

  他所有鬱悶在胸,積壓在胸的怨氣、怒氣,準備痛痛快快地發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它」,當成一匹牲畜**。當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嚴,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著連部的門。

  門開處,第一個進來的是警衛排排長劉邁克。鼻青臉腫,渾身灰土,雙臂被反綁著。衣領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顆。第二個進來的,是警衛排戰士。第三個進來的,是警衛排戰士。一個排長兩個戰士,他派去傳帶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狽不堪的「俘虜兵」。

  他霍地站了起來!

  跟在三個「俘虜兵」後面走進連部的,是曹鐵強。「他們,據說奉了你的命令去綁我排戰士單書文的,我反對這樣做。他們不聽我的阻攔,首先動武,我命令我的戰士教訓了他們一頓。現在我把他們給您帶回來了。我自己,明天聽從你的發落。」曹鐵強說完就走。已經走出門外,又轉過身,對團長點了一下頭,那意思好像是說:「祝您晚安!」

  曹鐵強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戰士們團團圍住。「我早就瞧著警衛排這三個傢伙狐假虎威的樣子不順眼,今天可讓他們知道咱們工程連的人不好惹了!」「劉邁克在*****中欠了我一筆賬,今天我才出了口惡氣!」「這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七言八語,激昂興奮。小瓦匠滿面陰雲,一言不發,默默疊被子,卷褥子,疊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繩捆。「你這是幹什麼?」曹鐵強問。「幹什麼?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來的。馬團長能放過我嗎?我今天夜裡就扛著行李到團部警衛排去投案自首,當二勞改!」這話,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朝大家潑來。曹鐵強沉默了一會兒,在小瓦匠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說:「你犯什麼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別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男女宿舍是一棟房子,中間被過道分隔開。這時女知青們也都來了,詢問剛才發生的事。

  有人問、有人答的時候,裴曉芸擠到曹鐵強跟前,神色慌張地說:「不好了!馬團長給團部警衛排打電話,說咱們工程連的男知青聚眾鬧事,要警衛排立刻派三十個人來,還說,還說……」

  曹鐵強迫問:「還說什麼?」「還說……全副武裝,一級戰鬥準備……」「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夜裡看麥場,剛才經過連部門口。」身材瘦弱嬌小的裴曉芸,替男知青們擔驚受怕得瑟瑟發抖。

  沉默。

  各種表情在一張張臉上變化著,每個人都預感到面臨著威脅。「你們……快躲起來吧!」裴曉芸比誰都焦急不安。所有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在排長曹鐵強身上,那些目光是複雜的。「躲?」他被這個字激怒了。這個字從一個姑娘嘴裡說出來,而且分明是主要針對他說的,他覺得當眾受辱。

  「聽著。」他對全排戰士說,「事態是我擴大的,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可以預先把我捆起來,等警衛排的人到了,將功贖罪!」

  言詞剛烈,語氣豪壯。這番話,是從小說里讀到過的,還是看了什麼電影印象太深記住了,連自己也鬧不清楚。

  大家被感動了。由感動而敬佩,由敬佩而義憤,由義憤而激發起一種類似「同仇敵愾」的情緒。這種情緒抵消了年輕人們本來就易於喪失的理智。而喪失理智有時是件痛快的事。

  「排長你說的算什麼話?!把我們都看得膽小如鼠嗎?!」「警衛排有什麼了不起?比這嚴重的事件我們經歷得多了!」「與其在這兒瞎嚷嚷,等著警衛排的人來,像抓犯人似的一個個把我們抓走,莫如跟他們大幹一場!」「對!咱們去打他們的埋伏。」於是,在「文攻武衛」中培養起來的盲目英雄主義的驅使下,他們匆匆穿好衣服,擁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當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來,向村外而去。女知青們也不肯錯過這一表現英雄主義的機會,紛紛跟了去。只有幾個沒有去,她們趕緊跑向連長和指導員那兒報信。離連隊十幾里遠的山坡下,他們埋伏在公路兩旁的小樹林中。不久,一輛卡車從山路上緩駛下來,工程連的戰士齊聲吶喊,衝出樹林,包圍了卡車。車下,鐵杴鋼叉,橫握豎舉;棍棒鋤頭,左右相逼。車上,警衛排的槍口,也指向了工程連的戰士們,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關頭,有人策馬從山上飛奔而下。來人是老政委孫國泰。馬頭幾乎碰上了車頭。他才猛勒馬嚼,勒得那馬豎起前蹄,打了個立樁。

  「給我把槍都放下,媽媽的!」他兩眼閃亮,樣子十分可怕。警衛排的槍紛紛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還不服氣,說:「我們是奉團長的命令……」

  「現在命令你們的是我政委孫國泰!誰再啰嗦,我叫他就地挺屍在這裡!」老政委從腰間嗖地拔出了槍,用槍筒在卡車駕駛室的鐵頂上砸了一下,向司機喝道:「你給老子把車開回團部去!」

  司機乖乖地掉轉車頭,卡車順原路開回去了。老政委長長地吁了口氣,跳下馬,掃視著工程連的戰士們,問:「誰帶的頭?」「我。」曹鐵強低聲回答。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臉上,又問:「你是誰?」「工程連男知青排排長。」聲音更低了。啪!一記耳光打在他左臉上,他的手剛捂住左臉,右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又有人騎馬從連隊的方向趕到這裡,跳下馬,雙膝跪在雪地上,說出一句震動人心的話:「你們都是離家千里的孩子,你們要互相動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導員,當地剿匪戰鬥中立過一等功的英雄……

  鐵杴鋼叉,木棍鋤頭,從一雙雙手中落地。一片哭聲驚擾了林中的宿鳥。政委孫國泰一邁進工程連連部,就指著團長馬崇漢大吼:「馬崇漢!老子斃了你!」……

  這件事雖然發生在知識青年剛到邊疆不久,但曹鐵強卻永遠也無法忘記。每每回想起,總還會產生不寒而慄的后怕。那時,自己多麼缺少理智,多麼魯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從噩夢中醒來,渾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裡遲一步趕到,自己還會不會躺在這個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還有他們,他排里的戰士,是不是也還會躺在火炕上,發出那麼安然的鼾聲?如果他和他們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動」中的不幸者,倖存的人今天將會怎樣談到他,談到那次「英勇行動」呢?

  他們會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親和母親們也會恨他的。

  如果別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個倖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對他來說。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戰士的面前,望著他們的臉,心中便會產生一種對他們的深深的內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的饒恕。

  這種負罪感折磨了他的心靈若干年。雖然,他的任何一個戰士都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當年那件事。也許大家都忘記了,也許誰也沒有忘記,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卻經常想在某一種場合、某一種時機,重提當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大家痛罵他一頓,甚至暴打他一頓。

  理智是年輕人在成熟過程中攻克的最後一個堡壘。攻克了,他們便成為能夠掌握自己命運,也能對別人的命運施加影響的生活中的強者。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不過有人付出的代價慘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價輕微罷了。付出代價的同時,他們也必然會丟掉對他們來說是十分有害的東西——輕舉妄動和不計後果。

  曹鐵強正是從當年那件事中發現了自己危險的弱點,也正是從那件事之後,他成熟起來了。

  當年的男知青排長成為今天工程連的連長,從某種意義上講,「襲擊警衛排事件」對他來說是一次「淬火」。經過那次「淬火」,他才成為一個具有鋼一樣的彈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學,是不會從團長馬崇漢的頭腦中產生的。馬崇漢因為當年那件事,受到了黨內記大過的處分,而且被通報全兵團。如果將他今天主持召開緊急會議的動機再深剖一層,也是和當年那件事分不開的。

  他希望,為兵團保留八百餘名青壯年勞動力,能夠被上級讚賞,撤銷幹部檔案中的處分。而這關係到,兵團解體之後,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隊去。檔案中帶著一次處分,他是沒指望重返部隊的。不能重返部隊,他便只能落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由團長變為一個農場場長。這無疑更加可悲。八百餘名知識青年一走而光,將他這位團長棄留在北大荒,那豈不等於是命運對他的一種惡意捉弄和冷酷懲罰嗎?

  他今天的內心活動,可以用八個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過這種內心活動並沒從他臉上暴露絲毫。他此時恍然醒悟,到會者們沉默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這麼嚴峻這麼重大的問題上,他們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麼態度。

  他意識到,自己十年來那種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舉足輕重的威信,今天面臨了公開的挑戰!甚至懷疑他自以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沒存在過!

  他感到一種惆悵和悲哀。而政委孫國泰剛才的發言又是對他那麼不利!工程連連長曹鐵強又分明不把他這位團長的意志放在眼裡!他現在畢竟還是團長!縱然八百餘人的去留他決定不了,一個連長的命運他還是可以決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話,就可以拖住這名哈爾濱知青三天,叫他終身後悔!難道這哈爾濱的小子就毫無顧忌嗎?他怎麼敢?!馬崇漢盯著曹鐵強正要說句什麼有分量的話,一個女人突然闖進會議室,身後跟進兩個女孩。是他的妻子和女兒。馬崇漢好不驚詫!四天前他打發她們回老家,怎麼這會兒又做夢似的出現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鑰匙給我。」妻子向他伸出一隻手。「你……車票丟了?」他怔怔地問。「根本就沒買到火車票!」妻子大聲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個熟人,連長途汽車票也別想買到!我們娘兒仨好不容易擠上一輛長途汽車,開出黑河鎮不到兩小時就被知識青年給截住了。嫩江縣城、火車站,返城知青像逃荒,連大車店都住滿了!我們娘兒仨……在火車站蹲了兩天……跟你來到兵團,可倒了八輩子霉!待不下,走不了,虧你還大小是個團長呢!嗚嗚嗚……」團長妻子放聲哭起來。公務員小張拎著幾隻暖水瓶走進來。馬崇漢心煩意亂,拿起水杯朝小張遞過去。好像胸膛內有乾柴烈火在燃燒,他覺得口焦舌燥。「水房鎖著,到處也找不見燒開水的人。」小張嘟噥地說明沒打來水的原因。「豈有此理!」馬崇漢把手中的水杯高高舉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粉碎了。小張一反往常對團長的敬畏,大聲說:「少來這套,我不侍候你了!」說罷,揚長而去。

  馬崇漢臉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從衣兜里掏出串鑰匙,扔在她腳邊。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趕緊彎腰撿起鑰匙,扯著兩個孩子離開會議室。

  電話鈴響了。鄭亞茹也瞄了團長一眼,走過去拿起聽筒,低聲問:「找誰?」接著把聽筒遞給團長。馬崇漢皺著眉頭接過聽筒。對方問:「你是馬團長本人嗎?」「我是馬崇漢!」他粗聲粗氣地回答。「馬崇漢,聽著!你召開的這個緊急會議,不必再開下去了!」

  就這麼兩句,口氣像「最後通牒」,一說完,對方就掛上了電話。

  馬崇漢拿話筒的手劇烈地抖動。許久,他才掃視著大家,沙啞地說:「有人把我們開這次會的內容泄露了。」接著,嚴厲地問:「誰會議期間打過電話?或者,接過電話?」

  「我接過一次電話。不過,是長途。」曹鐵強回答,他這時站了起來。「長途?」馬崇漢根本不相信地追問。「是長途。」曹鐵強很鎮定地回答。儘管他很鎮定,儘管大家對召集這樣一次會議,內心各持己見,但目光還是同時質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孫國泰,也嚴肅地望著他。「好像……有什麼情況!」鄭亞茹突然離開窗口,走到會議室門前,同時推開了兩扇門。

  一股寒風灌進來,將雪粉揚在人們臉上。幾扇沒插上的窗子被這股寒風吹開了。開會的人們,或從窗口向外望,或從門口向外望,但見不計其數的火把,分成幾隊,從山坡上,從荒原上,從公路上,從四面八方,朝團部匯聚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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