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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一悲一喜

  了無庵建於山間,水車上不來,離城又遠,著火時全靠庵中僧尼提水自救。袁珝到時,大殿尚無大礙,後院廚房和憂娘所居小院已經化為一片灰燼。院前空地上擺了兩具遺體被白布遮蓋,兩個年長老尼誦經超度,眾小尼跪著悲哭不止。袁珝顫聲問道:「憂娘呢?憂娘何在?」副庵主澄水師太一半傷心一半驚懼,只顧磕頭道:「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了無庵失火先報於郡王府,郭行急忙報袁珝知,消息先至在外聽候的郭加處。郭加先到了無庵來救火,此刻見袁珝到來,急忙上前回道:「廚房炸供走水,牽連一旁憂娘所居,一同燒了。憂娘小姐她……」


  袁珝早知,直愣愣地看著那兩具遺體,聽了郭加彙報,還是不願意相信。他走上前幾步,欲去揭那白布確認。那屍體被火焰炙烤,已燒得面目全非,分不清誰是誰了,郭加急忙阻攔道:「清水師太為救憂娘,也一同葬身火海。王爺還是別看了。」又命人將焦屍抬走。


  清幽的庵堂一下子變得雜沓不寧。袁珝坐在大殿之中,看著人影恍綽,腦中嗡嗡直響,也不知坐了多久。郭加進來道:「王爺,我都安排妥當了,您還是回去休息吧。」


  袁珝站起身來,只覺得兩腿發麻,郭加急忙攙住了。也不知如何回得王府,至書房內,郭行跟進來勸道:「王爺,節哀。」袁珝默默點頭,吩咐他道:「憂娘身後事要辦得妥當。」郭行眼目泛紅,強壓哽咽道:「王爺放心。」遂出門去,見著郭加,郭加對叔父道:「您沒瞧見,憂娘小姐死得太慘。」


  郭行嘆氣,道:「時也命也。」又見侄子因方才救火臉面盡污、衣衫殘破,便拍拍他肩膀道,「你也去歇一歇吧。」


  兩人正要走,看到陸雨獃獃地站在院門口。原來她也聽聞了無庵失火,擔心憂娘一夜未睡,聽見袁珝回來,便急忙前來打聽消息。聽聞郭加說憂娘死了,心中震驚。


  郭行心知陸雨早晚為袁珝王妃,便上前喚道:「陸姑娘。」陸雨怔怔地道:「憂娘姐姐死了么?」郭行點頭,道:「陸姑娘,王爺痛失親人,我等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還請陸姑娘代為寬解寬解。」


  陸雨不置可否,行到書房門口,看見袁珝靠在座上,以手支額像是睡著,正待要走,聽見袁珝輕輕喚她一聲:「阿雨。」陸雨即進房內,看他睜著雙眼,目光散散當真頹然。陸雨也不知說什麼,只默默站著。袁珝開口道:「阿雨,我真沒有想到。我實在不能相信,我不相信。」


  陸雨斗膽握住他手道:「你是皇子,而我不過一介平民,恐被你輕視因此也從不敢將心事表露。憂娘一事我也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你。常言男兒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時,你若想哭便哭出來,且別憋著傷了身。」


  袁珝抓了她雙手置於額頭,幽幽嘆道:「我是想哭,可是多年未曾哭過,倒忘了怎麼哭了。」半晌,又抬頭望向陸雨道,「阿雨,我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姐姐慘死,我無能為力。我害怕,害怕你嫁給我恐受委屈。若到時我也不能護你,可如何是好?」


  陸雨道:「我不怕這些。不消說你是皇子受不受寵,我倒寧願你是個江湖小卒,屆時,我們便可以一同周遊天下、浪跡天涯。」袁珝一時動容,攔腰將她抱了抱方覺安慰。


  大年初一,皇帝升朝,開筆行硃批迎來了開平二十年。舉國猶在歡慶之中,憂娘之死好比雪落江中,無聲無息,漣漪都不曾泛起一個。貞嬪得知消息后便一病不起。袁珝進宮探望,看母親兩鬢染霜,心中震慟。貞嬪見他前來,掙紮起身,命人抬來一口紅木大箱。她由人攙著親自開了箱子。袁珝見裡頭整整齊齊疊了一堆衣服。貞嬪睹物思人,落下淚來,哽咽道:「自憂娘出生,我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套衣裳。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言罷不能自持,緩了半日,她將最上面一套取出,捧於臉頰,好似憂娘剛出生時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女兒肌膚相親,不由失聲痛哭,不能站立。


  袁珝扶她坐下勸道:「母親心意姐姐自知,萬望母親保重。」貞嬪連連搖頭,哭道:「不,她不知,她不知的。這些年我從不讓你在她面前提起我這個母親,從不令她對我這個母親產生任何希冀。我希望在她心裡,我是死了沒了。」


  袁珝連忙道:「母親苦衷,孩兒明白。母親身不由己,從未有對不起姐姐之處啊。」貞嬪喃喃道:「苦衷?苦衷?」忽又笑道,「是的,我是有苦衷。我不想她跟我一般,每日每夜因為相思不得見而痛不欲生,我寧願她恨我怨我忘我。可是,可是,我若知道有今日,當初無論如何也跟她一起出去。」


  袁珝跪於她身邊哀求道:「母親身為父皇嬪妃,深知那是不可能的。袁珝雖投身皇家,卻也只有母親和姐姐兩位至親,姐姐已去,只盼母親能夠安好,否者孩兒一人孑立於世,豈不凄苦?」


  貞嬪深知,可又忍不住傷心道:「珝兒,母親自捨不得你。可是,憂娘……我原指望皇上有朝一日大赦天下,放了憂娘,可如今,可如今,我再等不到那日了。」


  袁珝伏地而拜道:「全是孩兒之過,孩兒之過。孩兒只知閑散度日,卻不能體會母親心中之苦,不能為母親分憂,實在大大不孝!」


  貞嬪扶他起來,抱住兒子道:「你我身為浮萍,我又豈能怪你。」話雖如此,一雙淚眼滿卻滿是蒼茫。


  經仵作查驗辨別,憂娘落葬在饅頭山下一處山坳,依山旁水,寧秀靜謐。墓造簡單,袁珝尊母意將那一箱衣冠隨葬於墓中。她墓旁便是清水師太之墓相依。清水師太撫育憂娘長大,二人葬在一處,也免彼此孤單。


  過了元宵,皇帝賜婚聖旨下。陸雨啟程回家,袁珝相送,入宮向皇帝辭行。皇帝正與戶部諸官在翻雲殿書房議事,宣他進來,道:「朕前日去看你母妃,從她那裡得了本小書,朕看了頗有些意思。你母妃說是你寫的。」


  袁珝見御案上果有他著的一本《羽行記》,點頭道:「確齣兒臣手筆。所記乃兒臣五年遊歷,寫來給母親解悶的。」皇帝頷首,又道:「為何叫《羽行記》?」袁珝道:「兒臣出行在外怕擾了各地府衙,便化名王羽。此書不過兒臣信筆記錄,難登翰林大雅,故隨意用了兒臣化名混個書名。」


  皇帝道:「信筆一記,讀來倒有身臨其境之感。且記錄的有名有姓十分詳盡,倒不大像遊記,反似地方志。」


  袁珝道:「兒臣所記一草一木皆是據實,皆可考證,父皇明察。」皇帝道:「你前時所言的太平島乃海外避世之處,且當別論。然你所記我大顯境內的諸多地方人事,朕居然聞所未聞,特此傳了戶部諸臣來問,竟也俱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泱泱皇土皇民,戶部未有記錄已是失職。若這些地方藏了盜拓反賊,天長日久豈不危及我江山社稷!」


  戶部諸臣戰戰兢兢,忙下跪請罪不迭。皇帝緩了一口氣,道:「戶部失察,確該問罪。一個一個皆想著借朝代更替之際,矇混度日!」當即免了任之亮戶部尚書之職,提右侍郎劉伯檢升任。命即日起戶部詳查各地人口土地不得有失。


  劉伯檢遵旨領命,皇帝又將《羽行記》交由戶部參閱。袁珝道:「父皇,此書並未完結,還有兩本未謄好的草稿。戶部若是需要可以差人去我府上取用。」


  劉伯檢稱謝。自此大顯首次人口普查工作如火如荼開展。


  自翻雲殿出來,袁珝又到太后處辭行。因新年朝會,各國使節往來不絕,其中不乏各國王孫公子,太后便將泱泱留在宮中相看。泱泱見袁珝來太后處,便問道:「五哥幾時走,我好相送?」袁珝說了日期,又一同進去見太后。太后謂袁珝道:「陸雨即將為你王妃,你親送她回家候旨也是應當。只是一路上要謹守禮節,切不可做些出格之事。」袁珝領訓道是。


  離了廣慈宮,袁珝又去聞雪堂看望母親。到了聞雪堂,貞嬪正對鏡染髮,袁珝請了安便到外廂房等候。不消時,貞嬪款款而出,一身時新宮妃裝,頭上插了黃金鑲紅寶石的荔枝發簪,襯得一張病容有了神采,笑盈盈地由安姑姑攙著坐於寶榻,舉手輕輕將發上簪子扶了扶,對袁珝道:「前日~你父皇來探我,送了我這支金簪。可我這滿頭白髮戴來極不相稱,今日乘著好春光,叫人將頭髮染了染。」


  袁珝道:「母親氣色好了許多。」頓了頓又道,「母親能夠開懷,兒臣也開心。」貞嬪道:「你放心,母親很好。太醫也來瞧過,說我這身子只要好生調養就不會有大礙。」


  袁珝點頭,提起赴廖地送陸雨之事。貞嬪道:「你這樁婚事來得突然,又是太后所賜。」袁珝見母親擔憂,忙道:「母親憂慮兒臣自知。不過我與阿雨……」說著便笑。貞嬪道:「看來你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如此我便放心了。」


  袁珝起身下跪道:「聖人有言父母在不遠遊。兒臣卻不顧母親劬勞之恩,離家數載叫母親記掛擔憂。如今兒臣終身得定,成婚後定與阿雨在京相伴母親。」言罷深深一叩首。


  貞嬪熱淚盈眶,連忙攙起道:「你若開心不管身在何處,你若不開心,日日守在我身旁又有何用!況你即將成婚,母親期盼你婚後能夠夫妻和睦,共偕白頭。」袁珝道:「母親放心。」又拜別母親回到王府。自有戶部差人來取《羽行記》的余稿。袁珝命郭行將余稿和此前所借閱的京籍一同交予來人。


  曾弘文和許令沖得知袁珝離京赴廖,都趕來相送。因著袁珝婚事,少不得又取笑他幾句,嘻嘻笑笑唯獨許令沖鬱郁不言。袁珝見到不由問:「令沖兄有何不快么?」


  曾弘文知他因年前私帶許令荃出府招父親責罰,便過來一把攬了他肩膀道:「不過被姑丈說了幾句,且別放在心上。你瞧瞧我,哪一日不被我母親訓上幾句,如今成親了亦是如此。」許令沖瞥他一眼道:「你乃正出,又是獨子,長公主疼你,說你幾句不過是愛之深罷了。而我不過區區庶子,自入不得堂堂許侯爺的眼。又豈能跟你相提並論?」


  曾弘文從來不計較什麼正出庶出的,不由板了臉道:「這話混賬!我不過好心安慰你。」


  袁珝深明許令沖的苦惱,拍拍他肩膀安慰他道:「令沖兄,君子不因蒙塵而顧影自憐。你與我遊歷天下多年也遇到諸多不平之事,比之尋常百姓,我們好過太多了。」


  許令沖冷笑道:「珝兄,別怪我說話造次。當初你我皆因庶出備受冷遇才會惺惺相惜,結伴出京遊歷。可我忘了,你終究是皇子,自然能達我這布衣所不能達之事。」


  袁珝道:「令沖兄這話?是遇上什麼難事了么?」許令沖懷有難言之隱無法道出,只默默搖頭,道:「我不過是因分別在即,有些感傷,是以說些混話。」


  曾弘文一把摟住他脖子,嘻嘻笑道:「你這人還真是婆婆媽媽,阿珝又不是不回來了,瞧你跟個小媳婦似的。走,趁著阿珝不在,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逛逛,咱們兩人吃個獨食,叫他羨慕羨慕。」便向袁珝告辭,拉著許令沖往城中去。


  泱泱說好要來送行,可袁珝在城門口等了半日還不見人影,等不得便只好先行。到了城外離饅頭山不遠處的路口上,停了一駕馬車。袁珝等行至跟前,車簾一掀,泱泱自馬車上下來,叫了他一聲:「五哥。」


  陸雨原以為她宮中有事趕不及來相送,此刻見到,急忙下車,姐妹二人相見甚歡。泱泱又對袁珝道:「哥哥,此去廖地,勞煩你再帶個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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