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說客
他埋首在漁舟頸間 ,柔聲道:「我曾自詡早慧,遇到你之後才發現脆弱得不堪一擊。見你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點子,初時以為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是後來又見年長許多的鐘離懷瑾和你交好,連為官數載的退之都對你讚譽有加,那時我隱隱感覺到了你的不同尋常,卻始終沒想明白到底是哪兒不對。這三年來,我時常憶起在宣陽城的點點滴滴,一遍又一遍地臨摹你的字跡和畫作,終於明白了那些不同尋常是是世事洞明,是人情練達,而這些沒有一定閱歷是不可能擁有的。」
他擁緊 了懷中呆愣住的女孩,勒得漁舟有點疼:「我想了又想,最終發現你所有的變化都是在那個大雨下瘋了的夜,不是你心灰意懶之下的性情大變,而是我真的將她殺了。我曾在相國寺為你點過一盞長明燈,巧遇了無題大師。他說我本是命犯桃花的天煞孤星,六親無緣,刑親克友,幸而有貴人相助,才得以逢凶化吉。他討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大笑離去,狀若癲狂。」
「這些無稽之 談,你也信。」漁舟蒼白著臉說道。
他將唇印在漁舟眉心,輕聲道:「好,我不信,我的命中貴人。」
氣得漁舟伸手撓了他一把,惱道:「什麼貴人不貴人的,你乾脆把姑奶奶抓去你們府鎮宅辟邪好了!」
「休得胡言亂語!」他抓住漁舟的肩膀,厲聲喝道,「這話……這話你再也不許說!聽到沒有!」
身為刑部侍郎,什麼樣的家宅陰私沒有見過?他曾見過心術不正的富貴人家,聽信術士巫師的花言巧語,把自家命格極貴的女孩關在府中鎮宅,一生不得自由。
「我就是隨便說說而已。」漁舟嘟囔道。
「你要好好的,這一生都好好的。」他撫著漁舟的背低嘆,「否則,擔驚受怕,備受煎熬的會是我。」
「遇到借屍還魂的妖怪不是應該馬上捉起來,然後用火刑伺候麽?」漁舟笑問。
「你真是話本子看多了。」他揉著漁舟的頭髮勾唇笑道,「我的人,太傅府上的小姐,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
「仗勢欺人。」
「我若是仗勢欺人,你如今就該在宣府,而不是天下樓。」宣竹苦笑道。
次日,漁舟搬回了蒹葭苑,太傅府中依然有一個歸舟,夜裡來給漁舟行過禮的歸舟。人是何時帶走的,到底是去了宣府,還是去了刑部大牢,因父兄瞞得緊,漁舟一概不知。
《踏莎行》的第三次整理已近尾聲,太傅提了不少意見,漁舟猶豫了很久,到底沒有添上父親的名字,不過請他做了序。終於完成了西門先生的遺志,心中輕鬆了不少。
西門先生一生六十餘載,半部《踏莎行》,本來成就不該止步於此,不過是困囿於紅塵俗事,令人唏噓。不過,晚年尚有弟子繼承衣缽,又修撰了半部《踏莎行》,還有當世大儒作序,又令人感到欣慰。
就在漁舟逐漸悠閑下來的時候,西門氏當家人、西門先生的庶弟西門景前來拜訪。能從一個庶子變成當家人,其手段不得而知。只不過不知是從哪兒得來消息,知道了遊學掌門千帆在太傅府做客。
漁舟打量著眼前這個年過半百卻沒有依然紅光滿面的老者,長相非但不是尖嘴猴腮,還有幾分富態的圓 潤。
「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先生果然是龍章鳳姿。」西門景諂媚的話順口就來。
「好說。」漁舟冷淡地應道。
「數日前有幸聽到先生振聾發聵的『非戰』之說,終於見識到了何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佩服之至,佩服之至。」西門景笑道。
「西門大人不妨有話直說。」漁舟單刀直入,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敢問先生如今在哪高就?」西門景摸著鼻子訕笑著道明了來意。
「暫時賦閑無事。」漁舟淡淡地道。
她忽而想起黃二曾說過西門氏意欲投靠褚相,估計是想招攬自己去做投名狀。身為求賢榜榜首的遊學掌門,的確是「送禮」的不二人選。
果然,西門景捋著鬍鬚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如今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朝廷選賢舉能、量才錄用,聖上雄才大略、寬以待民,天下有識之士觀時而動,紛紛湧入燕京,及鋒而試。先生師從亡兄,師出名門;受教於寒山書院,學富五車;后又遊歷於北俄,見多識廣,博學多才。以先生之才,應當機立決,出將入相,立不世之功。」
「褚相求賢若渴,久仰先生大名,常言『諸將易得耳,至如千帆先生者,國士無雙』,今特差遣景前來請先生入府。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素聞先生鑒機識變,若能效力於褚相,飛黃騰達、光宗耀祖指日可待!景不求先生聞達於諸侯后可提攜一二,實在是常常念及亡兄舊恩,不忍遊學衣缽埋沒於草野。」
「謝褚相抬愛,千帆本該遵從,只是才疏學淺,做慣了閑雲野鶴,且於社稷無寸土之功,受之有愧。」漁舟似笑非笑地道,「千帆有一問,今日大人蒞臨,是褚相之意,還是大人之意?」
「這……這自然是褚相之意。」西門景訕笑道。
「有此良機,西門大人能夠想到千帆,千帆感激不盡。既如此,那麼千帆也不得不見死不救。」漁舟意味深長地說道,「關於遊學,世人皆知有兩句話:其一,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達官顯宦,三國三十六州七十二郡任其逍遙,且所至之處,國士之禮厚待之;其二,亂世出,盛世隱。貴人多忘事,西門大人大概只記住了其一,忘了其二,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倘若千帆依你之言,進了丞相府做幕僚,不小心遇到了聖上,或者是聖上心血來潮問起在下,那麼褚相會如何作答?又會如何處置?」
西門景驚得目瞪口呆,嚇得冷汗涔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因此,不會有亂世,只會有亂臣賊子,西門大人可懂?」漁舟低呷了一口茶,神閑氣定地說道,「據悉,自從恩師故去后,西門大人很是快活,整頓闔府,官運亨通,如今又遇到了貴人,春風得意。常言道『富貴險中求』,西門大人為了飛黃騰達,押上闔府上下三百口的性命,贏了自然可以光宗耀祖,享譽百年。可是,倘若輸了呢?後果誰來承擔?三百口,那全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今時不同往日,西門大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西門府。數代先人的努力,才得以成就今日的書香門第。有時當家人一不小心行差步錯,整個家族便跌落深淵,先輩的沉澱與積累化為過眼煙雲。」漁舟摩挲著袖邊的花紋漫不經心地說道,「當年恩師病故,千帆最先往燕京發了訃告,可結果呢?直到下葬,無一人前去弔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西門一氏死絕了呢!今日,西門大人既然打著關愛後生的幌子提起了先師,那麼千帆就不得不將話說得明白一點。他日,倘若西門氏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千帆雖籍籍無名,但是替師清理門 戶的能力還是綽綽有餘的。曾經恩師做不了的事情,我能做,還很樂意做,比如大義滅親。危言聳聽也罷,肺腑之言也罷,這些話我只說這一次,望西門大人好自為之。」
非但未能說動漁舟,還沒一個後生不輕不重地敲打了一番,實在是面子裡子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西門景臉漲得像個關公,訥訥半晌說道:「太傅府今非昔比,先生豈不聞『賢臣擇主而事,禽擇木而棲』?」
漁舟笑而不語,端茶送客。
西門景只得作罷,悻悻而歸。
不久之後,安公公不知從何得知了此事,將此事當成了笑話說給聖上聽。
「千帆先生辯才無礙,西門大人算是遇上硬茬兒了。」安公公笑道。
「腦子是個好東西。」聖上掩卷笑道,「褚相的妻舅不是喜歡吃黑面郎麽?你明日去向他討一隻腦袋,要又大又圓的那種,早朝之後送到西門景府上去。朕都沒招來的人,他褚游就能請得動麽?西門景這一把年紀也是白活了,竟然不如一個小姑娘看得通透。」
「老奴記得,吏部前些日子遞了摺子上來,專為官員循資升遷一事……」安公公笑眯眯地說道。
「駁回,直到什麼時候裡面沒有西門景的名字了再呈上來。」聖上冷笑道,「讓其他官員也看看走旁門左道的後果。」
「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安公公踟躇道。
「但說無妨。」
「千帆先生才智過人,盛名在外,只要一日賦閑在家,想要招攬她的人就一日不會死心。」
「朕不是不想用她,而是尚未想好該如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