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雲涌
風雪肆虐,黃 沙漠漠,旗幟招展,殺氣如虹。
漁舟立在高高的城樓 之上,看風,看雪,看廝殺,看堆積如山的屍體,看噴涌而出的鮮血灑滿大地,看年輕的身影一個又一個倒下,看大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看今日血流成河,明日依然潔白無瑕。
四下亂竄的 風,裹挾著濃烈的咸腥,灌入耳鼻中,灼傷的卻是眼眸和心。
漁舟提筆在《踏莎行.蕭關卷》中如此寫道:「永泰二十五年隆冬,余從北俄遊歷南歸,逢兩軍交戰,滯留蕭關。隨行好友四下分散,若瑜不幸被鄂城守將蕭雨所擒,生死難測。余之所以僥倖逃脫,有賴於若瑜捨命相救,黃芪奮不顧身,九嶷廢去一隻胳膊冒死接應,南風將軍雪中送炭。」
「南風麾下一名喚小伍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談吐風趣,手腳麻利。他得知余從北俄而來,時常問余北俄風光人情。昨日晨間還見他燒火做飯,今日再見卻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腦海中還記得他青澀而燦爛的笑顏,如今天人永隔,震撼不已,痛惜不已。軍中這樣的少年不知凡幾,生離死別在這裡猶如家常便飯。故戰事乃國之大事,事關生死,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
「又數日,蕭雨見蕭關久攻不下,大肆捕捉大燕百姓,以繩索捆綁,老幼婦孺當頭,青壯年在後,強行進攻。以手無寸鐵的百姓為肉牆,慘無人道,目不忍視,耳不忍聞……」
越寫到後面,字跡越是潦草,可見執筆之人內心深處的波濤洶湧。
走散前,鍾若瑜曾在慌亂中塞給了漁舟一塊令牌,上面打著內衛府的印記和編號,這給漁舟帶來了莫大的方便,不僅受到了守將翟將軍的禮遇,而且可在軍中暢行無阻。
初時漁舟停留在蕭關等鍾若瑜,絲毫沒有想插手戰爭的打算,因為只要有戰爭,那麼流血和犧牲是必然的。她雖然出自大燕,但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因而對大燕並沒有歸屬感,所以也就談不上愛國情懷。
冷眼旁觀多日,遲遲沒有等到鍾若瑜,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日俱增。本來按她的推測,鍾若瑜身手了得,且鄂城應當會有暗探接應,長則五日,短則三日,即可逃脫。可看如今的形勢,恐怕是極為不妙。
真正讓漁舟憤怒的是北俄竟然以百姓打頭強行攻城,這種視生命如草芥,對生命的冷漠與無情踐踏,使得她無法容忍,這無關乎國別。
戰爭與和平從來都是上位者的權謀與爭奪,百姓從來在乎的都是一日三餐,王座上的姓氏從來都不關心,因而戰爭的罪孽與痛苦不應該由赤手空拳的黎民百姓來承擔。
到這時候,她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也必須做點什麼。
濃重的墨汁在絹帛上潑灑,黑的是玄霜,紅的是胭脂,挽袖提筆,筆走龍蛇,高高矗立的城牆,難掩蒼白的雪花,衣衫襤褸的百姓,面目猙獰的北俄將士,密密麻麻的弓箭,堆積如山的屍首,匯聚成河的鮮血,一一躍然紙上,戰爭的殘酷撲面而來,妖嬈的血色從城牆上一直蔓延的無際的天邊。她給此畫題名為《江山如畫》,江山如畫,血染的江山。
這是一幅沒有落款的畫,江南老嫗喜愛的是風花雪月,千帆喜愛的是山明水秀,沒有一個喜歡戰亂與殺戮,不題也罷。
最後一筆落下,狼毫被她狠狠地投擲而出,射向鄂城的方向,帶著憤怒與堅決。
「翟將軍呢?」她回身問道。
在攻城不是那麼激烈時,南風時常會隨她登臨城樓,看她面不改色地觀戰,看她不動如山地作畫,難掩欣賞與好奇。其實,從第一次見面,他就識破了漁舟女子的身份,畢竟京中弟子誰年少時沒少在風月場廝混呢。
他對漁舟的好奇源於兩個方面,一是懷瑾為何會捨棄家中的嬌妻陪她去四處奔走,二是在千鈞一髮之際為何懷瑾會為了把她送回蕭關,而心甘情願地被蕭雨逮住。倘若當時他願意拋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漁舟,那麼一定能夠脫險的,可是他沒有半分猶豫地選擇了救漁舟。
他還很好奇,為了她奮不顧身的人為什麼有那麼多,除了懷瑾,還有漕幫幫主和她身邊的那位女護衛,她明明顯得那麼平凡。
「正在中軍帳小憩呢。」南風暗自思量著,卻也沒耽誤回話。
「帶我去見見他吧。」漁舟低聲道。
帶她去見蕭關守將,本是不合適,但南風稍稍猶豫之後還是同意了。
因為自她進入軍中,除了初時手持令牌,後來並沒有絲毫出格的舉動,而且她來自北俄,或許真能給軍中帶來有用的消息。如今戰事膠著,若能添上半分助力,那也是極好的,權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年過四旬的翟將軍曲腿坐在板凳上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戰袍未解,鮮血未乾,眼底的青灰色,亂糟糟的鬍鬚都在無聲的訴說他的疲憊與辛苦。
漁舟作了一揖,從懷中掏出一塊檀木令牌遞了上去。
站在一旁的南風沒見到令牌的具體模樣,卻見翟將軍瞟了一眼后,立刻將曲著的腿放了下來,虎目圓瞪,腰桿挺直,恢復了平日點將議事的鄭重模樣。
南風伸長了脖子,可是翟將軍手快,依然沒讓他看清。
漁舟又往袖中掏了掏,南風眼睛都直了,以為她還要掏出什麼令牌,更有甚者,萬一拿出半個虎符那就玩大了。
好在這回他猜錯了,漁舟拿出的是一副畫卷,展開后可見青山黛水,城郭樓台,行人走馬,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南風滿臉狐疑,翟將軍也是目露不解。
漁舟淡淡地說道:「三十年前鄂城有過一次擴建,而這是舊址。相較之下,新城難移了不少。在新舊城之間有一座小山,名喚九峰,險峻異常,但是其中有一條小徑可直通南北。在下曾有幸從當地的百姓口中得知,大燕極少數沒有引渡官牒且身強體壯的商人便繞過蕭關,冒險從那兒進入北俄,獲利頗豐。」
說罷,她伸出手指在群嵐處有意無意地畫了個圈,留下畫卷,飄然而去。
南風圍著畫卷轉了兩圈,滿臉不可置信,遲疑地說道:「將軍,這……」
「派十個前哨先去探探路,然後準備夜襲吧。」翟將軍起身,背著雙手笑容滿面地說道。
「您相信她?」南風驚訝不已。
「你知道他是誰麽?」翟將軍反問道。
南風搖頭。
「遊學掌門千帆。」翟將軍大樂。
「什麼?您再說一遍!」
大燕反攻的時候,正值深夜,漫天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近處灼目的紅和遠處山峰上冷冽的白交相輝映。
雪花簌簌,大風獵獵。漁舟披著錦衣狐裘在城頭飲酒,一口氣灌下整壇紅高粱,面不改色。
作陪的南風從未見過女子喝酒,如此豪邁地喝法,在那柔弱的一舉一動中似乎含著噴薄而出的力量。他眸中墨色翻滾,心中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這樣濃重的夜色,這樣血流成河的場景,她本可以不來的。自古征戰是男兒,哪有女孩能夠直面如此血腥的場面。
漁舟放下酒罈,抹了抹嘴角,挑眉道:「你跟著我作甚?」
「今夜,我守城。」南風默了默說道。
今夜,他守城,以及守遊學掌門,城可以破,遊學掌門不得有任何閃失,這是翟將軍的原話。
漁舟望著鄂城衝天而起的火光,輕笑道:「雖說我不殺伯樂,伯樂卻因我而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問心無愧。所以,將軍請回吧。」
南風不語,也未動,滿臉憂色。
她又喝光了一壇酒,嗤笑道:「其實,我獻圖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並不是為了大燕,而是看不慣北俄踐踏生命之舉。將軍若有心,鄂城城破后若能善待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我就心安了。」
她說得很坦然,眼角卻帶了晶瑩,不知是酒太嗆逼出來的淚花,還是不解風情的雪花,亦或是內心的蒼涼。
遊學弟子,亂世出,盛世隱。遊學掌門本該是一生風光霽月,詩酒作伴,梅鶴為鄰,不應該出現在戰場,更不應該沾染上鮮血。
「大燕持軍整齊,秋毫無犯,請先生放心!」南風正色說道。
她點點頭,又飲盡一壇酒,放開嗓子引吭高歌,唱的是南風熟悉的《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初時只是她一人獨唱,清冽的歌聲在兵戈四起的夜色中踟躇前行,時隱時沒,時斷時續。後來整個蕭關內外全都是應和聲,士氣高漲,響徹雲霄。
她在城頭低眉淺笑,有淚帶傷。
歌聲停歇,鄂城城破。最後的最後,漁舟醉沒醉,南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倒在她那悠遠的歌聲里,醉倒在她清冷的眉眼間,醉倒在她沉寂的面容里。
《踏莎行.蕭關卷》最後寫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