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聖寵
杜鵑落盡,扶 桑花開,隨著炎炎夏日的到來,端午也不期而至。
遠去的風,化雨的雲 ,都無法停留,可總有人停在原地,倔強地不肯離去。
斑駁的記憶 ,染碎了相思的天,無所遁形,無計消除,體內堆積的乏困都在思念的路上,虛與實的徘徊猶疑,疼痛和寂寞的煎熬,落字成殤,風情萬種的詩句,賄賂一個蒼白的想象,過往的一切依然茂盛地生長。
宣府沒有沒有女主子,也沒有舞榭歌台。京中誰人都知道刑部主事惹不得,別看他官職小,可誰家沒幾個不肖子孫,倘若惹他不高興了,落到他手中,不死也得脫層皮。
京中的人還知道,宣府的主子是個性情孤僻的怪人,從不結黨營私,即便是與自己的恩師東陵太傅關係也很淡漠,除了宮宴,誰府上的宴飲都不參加,有時甚至連宮宴都抱病不出,這次龍舟賽也不例外。
燕京一年一度的龍舟賽,聖上親自登台,文武百官隨行,與萬民同樂。那場面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然而,熱鬧是別人的,宣府沉寂得一如既往。
八角涼亭中立著一少年,正在揮筆作畫,雪白的衣衫,雪白的手,墨玉一般流暢的長發用雪白的絲帶束起來,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風 流自在,優雅貴氣。
素白的絹帛上左半邊畫著一位看不清容顏的青衫女子,正側著身子慵懶地淺睡,調皮的長發從竹椅的縫隙中溜了下去,腳畔蹲著一隻圓滾滾的魚鷹,腦袋低垂,正眯著眼睛打盹,和它主子一樣愜意。
少年忽而停筆,閉上眸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手指往絹帛上摸去,觸手卻是一片冰涼,不由苦笑道:「你到底去哪兒了?為何在夢中也抓不住你?」
說完,捂著嘴重重地咳了起來,清晨是在夢園醒來的,薄露濕衫,近處魚鷹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遠處東方欲曉,雞啼幾重。
他清楚地記得昨夜去故園小坐了半個時辰,隨後鬱鬱寡歡地回了主院歇下,夢中見到她與別人雙宿雙飛,循著她的背影追去,一追卻追到了夢園,清夢了無痕,獨留他一人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茯苓先生開了葯,說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也知道這是心病,相思成疾,藥石枉顧。聽說師母得了癔症,總是四處尋找自己的女兒。再過幾年,興許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吧。
茯苓先生還說這世上有一種叫做「忘憂草」的好東西,服下后,一夢解百憂。
那些與她一同經歷的生動過往,他怎麼捨得忘卻,又怎麼捨得割捨?他寧願就這樣痛著,怨著,也惦念著。
他收了這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心思,蘸滿墨汁,在留白處的絹帛上揮灑,不一會兒便出現了一位書生打扮的少年,蹲下 身子,摟著淺眠的青衫少女擁吻,眼角的硃砂痣嬌艷欲滴,那正是他自己的模樣,勾畫了了,躍然紙上。
「瞧,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他握緊絹帛,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個淺淡而又滿足的微笑,眼眸深處的蒼涼卻出賣了他的孤寂與痛苦。
「公子,沈公子前來拜訪。」白芷快步進入亭中,低頭恭謹地言道,絹帛上所畫的人,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夢園的小書房中一半是漁舟曾經看過的話本子,另一半是她的畫像,宣竹進去一坐就是半晌。那幾乎成了宣府的禁 地,誰也不敢輕易進入。
「讓他走吧,我誰都不見。」宣竹淡淡地道,目光依然停留在畫卷中的青衫上,「唔,他們仨還在書房對賬麽?」
「是的,紫蘇、當歸、忍冬都在書房查賬呢。」白芷應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告訴他們,倘若遇到了夫人,記得請她回來。倘若……倘若夫人不願意回來,也不可失禮。倘若夫人要使銀子,無論什麼時候,無論要多少,都給她。明明她都不要我了,我還是怕她過得不好。白芷,你說,爺是不是真的傻?」宣竹撫著眼角的硃砂痣自嘲道。
白芷哽咽道:「公子只是太想夫人了。」
自漁舟走後,她的名諱也成了禁忌,即便親近如白芷等貼身小廝也只敢稱夫人。
「是啊,真是太想她了。那麼多年的磨難,我全都忘了,唯獨記得她清淺的眉眼,歷久彌新。」他垂眸低語,「她跟著我兩年多,真正朝夕相對的日子卻屈指可數,我總以為餘生還很長……」
「公子也別太擔心了,夫人那麼聰明的人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白芷低聲勸慰道。
「她就是太聰明了,呵呵。」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樓中還是沒有她的消息麽?」
白芷頭埋得更低了,沒敢吱聲,每每問起夫人的下落,公子總是這副笑得比哭還難看的樣子,明知道沒有,卻仍然執拗地問起,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饒。
「鍾若瑜呢?他的消息也沒有是麽?」他眸中盛滿了笑意,眼底卻全是陰鷙與冰涼,渾身散發出一種駭人的憤怒與恨意。
斷過刑獄,掌過生死的宣竹早已不再是病弱的竹先生,自有一股凌人的煞氣,令人不敢逼視。
「公子,沈公子說有要事求見!」紫蘇急匆匆地趕來。
「可有說是何事?」宣竹斂了一身氣勢,白芷暗自鬆了一口氣。
「沈公子不願意說,不過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紫蘇言道。
「孩子?」宣竹有些摸不著頭腦,「那請他過來吧。」
宣竹索性懶得去猜沈夢溪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繼續低首去看手中的畫卷了。
約過了一炷香,沈夢溪滿頭大汗地趕來,懷中抱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張口便呼:「庭芳,救我!」
宣竹挑眉,不明所以。
沈夢溪將孩子放到桌上,雙手鮮血淋漓,氣喘吁吁地道:「這個孩子是在你府前的深巷中撿到的,見他的時候已經身受重傷,幾近昏迷,嘴裡喊著你的名諱,我只好把他抱來了。」
宣竹翻過男孩的身子,只見男孩的背上有一道血淋漓的長傷口,深可見骨,再深兩三寸就是心窩了,看傷勢,像是匕首留下的。宣竹正想搖頭說不認識,眸光掃到男孩腰間的玉佩,目光一凝,飛快地閃過一抹深思,淡淡地道:「你倒是好大的膽子,什麼人都敢我府中抱。不過既然進來了,那就讓茯苓先生看看吧。」
沈夢溪一邊洗手,一邊訕笑道:「既然遇到了,總不好見死不救,是吧?」
茯苓先生看到男孩微微吃了一驚,伸手飛快地解開男孩的衣裳,拿葯的手微微發顫。
「小小年紀,傷這麼重,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宣竹淡淡地掃了茯苓先生一眼,「勞煩先生先將孩子抱廂房去好好包紮吧。」
「公子說得是。」茯苓先生回過神,抱起男孩出了亭子,步履匆匆。
「今日的龍舟賽熱鬧麽?」宣竹漫不經心地疊著手中的絹帛,狀若不經意地道。
鮮血早已洗凈,可那種粘稠的感覺還停留在肌膚上,沈夢溪不停地用錦帕擦拭著雙手,眉飛色舞地道:「皇上、皇后、貴妃、皇子皇孫,還有一眾王公大臣全都去了,哪能不熱鬧?人潮洶湧,駢肩疊跡。真可惜你沒去,不然還能蹭到你身邊,說不定能夠看看真龍天子是長什麼樣子的。」
「既然熱鬧,怎麼還沒到申時末就回來了?」宣竹不動聲色地將絹帛塞入懷中。
凡是六品官以上手中都有一份龍舟賽的儀程,他當然也不例外,他清楚地記得龍舟賽結束應該是在酉時初。
「大概是申時初,望江樓發生了一陣騷動,聽說是有刺客,後宮哪位貴人受了驚,隨之皇上起駕回了宮,大臣們也先後回府了。」沈夢溪皺著鼻子將一雙手聞了又聞,一臉嫌棄。
「你尋我是為了何事?若是為他人說情,你不必開口,也別再踏進宣府一步。」宣竹淡漠地說道,慢慢捻開狼毫,姿勢優雅地清洗著筆墨。
「縱然她有諸多不是,可是青梅竹馬的情分不是假的……」沈夢溪訕笑道。
宣竹刀子似的眼光立刻掃了過去,寒浸浸的,沒有一絲溫度,他端起茶,拿起杯蓋在杯沿颳了又刮。
再明顯不過的端茶送客,沈夢溪知趣地告辭了。
傍晚,據說貴人傷重,全城戒嚴,四處搜捕貴客。
貴人傷重?天下樓收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的,而是太子遇刺,下落不明。
夜裡,宣竹抱著昏迷不醒、傷勢已緩的男孩進了宮,沒有驚動任何人。
沒過多久,宣竹因掌管刑獄,清理積壓的舊案有功,破例擢升為刑部員外郎,從五品。先是破例錄用,如今又破例擢升,前後不過半年左右,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隆恩。
不知何時,京中流言四起說刑部員外郎因貌美而入了聖上的青眼,有媚主之嫌,官職也來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