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冰釋
「婉兒鬱郁而 終,不是因為你麽?你休想狡辯!」茯苓先生橫眉豎目,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恨不得直接暴打西門先生一頓。
在一旁聽得雲里霧裡 的漁舟忍不住出聲:「我說兩位老爺子,你們年紀加起來都過百了,能不能少嗆兩句,掰開了,揉碎了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說。千帆忝為天下樓的樓主,能否給你們評評理?」
「行,我們 就當吃一回講茶了。」茯苓先生乾脆地應道。
「你先與錢氏相識,你先說吧。」西門先生道。
「家道中落,老朽自幼去醫館當了葯童,時常侍奉師父身邊。京兆府尹錢大人府上的大小姐自幼體弱多病,師父時常被請去請脈。我與婉兒年紀相仿,一來二去便熟識了。」茯苓先生道。
「了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你們倆又是如何相識的?」漁舟問道。
「老夫與他是同窗,私交甚篤。」西門先生道。
「你們二人是如何相識相知,我就不刨根問底了。我只想問問,那後來你們兩人是因為何事割袍斷義的?我知道是因為錢婉兒,但是是怎樣的一個過程還勞煩兩位老爺子講仔細一點兒。」漁舟緩緩地言道。
「老朽與婉兒兩情相悅,沒瞞過錢大人的耳目。後來,太醫院到書院中招收弟子,錢大人派人說若是老朽能進太醫院,他就允了我們的婚事。老朽喜不自勝,日夜研讀醫典,終於進了太醫院。」茯苓先生徐徐說道,「太醫院不比別處,規矩嚴苛,半年才能回府一次。」
「然後等你出來的時候發現錢小姐琵琶另抱了?」漁舟問道,「而且,那人是你的好友西門先生?」
茯苓先生點了點頭,很顯然不願意提起。
「那年先帝宮廷選秀,錢氏在列。錢大人與家父交好,又不願讓錢氏進宮,於是透露出了欲與西門府結親的意思。老夫那時在外遊學,回來后兩府六禮已過五禮,就只差親迎了。直到新婚之夜,老夫才知道錢氏與茯苓賢弟之間的過往。朋友妻不可欺,老夫便與錢氏約法三章:待賢弟從太醫院出來,我們便和離。」西門先生嘆道,「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你上門。西門府和錢府為了兩府聲譽,也是千方百計地阻擾老夫與錢氏和離。」
「既然你們是至交,那你為何不曾去西門府問問原委?」漁舟沖茯苓先生道。
「外面都盛傳西門公子對其妻愛護有加,二人如漆似膠,你……你讓我如何去問?」茯苓先生難堪地道,「而且,西門府享譽百年,做高門大戶的少奶奶總比跟著我這樣一個家道中落的窮小子要好。」
「這就是你著相了,我與你相交,何曾有過門第之見?」西門先生笑嘆,「我與錢氏之間,看在你的顏面上,照顧是必不可少的,但並無男女之情。」
「那……那西門鴻宇又如何解釋?」茯苓先生大驚。
「錢氏九月進的門,六月產下了鴻宇,外面都說是早產,你也信麽?茯苓啊茯苓,虧得錢氏對你念念不忘,虧得老夫幫你養了幾十年的孩子!」西門先生搖頭失笑。
「啊,你胡說!」茯苓先生大驚失色。
「鴻宇約越長越像你,那時你在太醫院也還沒站穩,我怕被人看出端倪,對你不利,這才特意將他送到了莊子里。只是沒想到,錢氏會相思成疾,藥石枉顧。我派人尋你,你卻屢屢避而不見。沒過兩年,錢氏便撒手人寰了。」西門先生惋惜道,「畢竟要顧及兩府的顏面,我沒敢與你說得太明白,所以只能約你去莊子里,本想著若是你見到了那孩子,一定會明白我的苦心,可是你一概拒絕了。」
「再後來,褚氏一派屢屢攻擊先父,府中又人心渙散,先父獨木難支,西門府的榮華也就一去不復返了。褚氏一族趁勝出擊,又拿我寵妾滅妻說事,說我薄待髮妻、嫡庶不分,聖上下詔命我閉門思過,修身齊家。我有苦說不出,只能吃下這暗虧。只是沒曾想到,我這一退,朝堂之上再也沒有了半點立足之地。」
他眉眼平和的敘述著往事,幾十年的寵辱如同過眼雲煙,仕途的失意,故友的分道揚鑣似乎絲毫沒有磨去他本性中的溫厚與善良。或許,滄海桑田,歲月流淌,他已不再是那個驚才絕艷的遊學弟子,但他依然是那個坦坦蕩蕩的君子。
「鴻宇不像西門家的人,對讀書並無興緻,像你一樣對學醫一道有著驚人的天分。在我的督導下,君子六藝勉強能夠拿得出手。府中日漸熱鬧,我怕自己分身乏術,於是將他送到了瓊林書院曲道子門下學醫。退出朝堂后,消息就不怎麼靈通了,後來聽說你不知何故離京了。最近幾年,身子每況愈下,我怕大限將至,這才讓若瑜四處找你。一者為了避禍,二者知道你在宣陽城,我就立刻趕來了。鴻宇是不是你的血脈,你一見便知。他現在在瓊林書院當授課先生,你若是得空就去看看他吧。茯苓啊茯苓,老夫對你也真算是仁至義盡了。」西門先生捋著長須無奈地嘆道,臉上帶著疲倦與感傷。
他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了,少年得志,曾官至太子少傅,可終究卻是毀在別人的兒女情長中,怪只能怪自己太過重情重義,也怪自己心腸太過柔軟。
「這些,你為何從不曾說起?」茯苓先生紅了眼眶。
「說?與誰說?如何說?」西門先生慘笑道,「如今,總算是了了我的一樁心事,你走吧。」
沉默了許久的漁舟忽而言道:「其實,這個陰差陽錯的故事,本來可以有另外一個結局的。倘若茯苓先生能夠執著一點,能夠自信一點,能夠對朋友對信任一點;倘若西門先生能夠自私一點,能夠絕情一點,能夠果斷一點。這個故事,都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此話怎講?」兩位老人齊聲問道。
「依兩位的聰明才智,想必都已經知曉自己被錢大人擺了一道。他不想將女兒嫁給落魄的茯苓先生,所以他給茯苓先生畫了一個餅,用這個餅將茯苓先生從錢小姐的身邊引走了。西門先生當時人品、學識、家境皆屬上乘,自然會是他乘龍快婿的不二人選。」漁舟淡淡地道。
兩位老先生都沉默了,雖然很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去面對自己年少不更事時期的愚鈍。
「其實,你們兩都是導致錢小姐早早病逝的推手。」漁舟語不驚人死不休,「猶豫不決時你們二人共同致命的缺點。我且問問你們,倘若西門先生婚後立刻把錢小姐休了,茯苓先生你會如何?」
「我自然是會好生迎娶婉兒!」茯苓先生斬釘截鐵地道。
「若他不去求親,那我豈不是害了錢小姐?」西門先生愕然道。
「他若不去,你看清了朋友的為人,錢小姐看清了情郎的面目,未曾不是好事。」漁舟雲淡風輕地道,「不是還有西門老先生和錢大人麽?有他們在,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裝成一出年輕兒女的鬧劇,輕輕鬆鬆就能揭過去。如此,錢小姐不會鬱鬱而終,茯苓先生不會孑然一身,西門先生也不會遭人詬病了,豈不是一舉三得?西門先生當年行事手段太溫和了,若是您能像千帆今日一樣把茯苓先生綁來,好好說道說道,一切皆可迎刃而解。什麼禮教,什麼君子之道,有時候真是害人不淺。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貓就是好貓,管他呢。」
兩位老人皆陷入了沉思,回想起過去,少年心性,顧慮又多,還自詡聰慧,顧全大局。如今被漁舟一提,茅塞頓開,忽而明白自己當年是有多傻。
二人相視一笑,一笑泯恩仇。
茯苓先生什麼話都沒有說,恭恭敬敬地給西門先生行了一個大禮。
「沒能早點將千帆收入座下,是為師的錯。」西門先生開懷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從那以後,茯苓先生時常到絕雁嶺做客,隔三差五地小住一兩日,全心全意地給西門先生開方子、煎藥,也時常提起一些同窗時的趣事,兩個老人竟然笑得像個孩子。
然而,西門先生還是迅速地消瘦了下來。有時是喝葯,有時是吃飯,有時是說話,會沒有任何預兆地睡過去。
十一月中旬,當歸回到了絕雁嶺。漁舟只讓他休息了三日,便又吩咐他帶著家書上燕京尋宣竹去了。家書洋洋洒洒地寫了三頁,寫了挖紅薯、掰玉米、割稻子,寫了採茶,也寫了西門先生的病。
當歸此番上京,除了去伺候宣竹,也帶去了漁舟最新的安排。四個孩子暫時共同經營燕京天下樓的分號,日後每筆五百兩以下進出的銀子,每人皆可自行做主,超過百八兩的銀子需紫蘇或者當歸簽字,超過一千兩的銀子需白芷簽字,超過五千兩以上的銀子才需寄給漁舟,讓她親自簽字和加蓋印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