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探病
在漁舟、鍾若 瑜和劉盛龍的籌謀與斡旋下,屬於他們三的錢莊——匯通天下悄無聲息在宣陽城衙門附近開業了。錢莊只有十個人,一個掌柜,一個出納,一個庫管,兩個賬房先生,兩個櫃員,三個小學徒。其中有三人是漁舟的,就是那三個小學徒,白芷、紫蘇和忍冬。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餘的人,連掃地洒水的都沒有。
在用人之道上,鍾若 瑜對漁舟一向不敢苟同,但也學不來。偌大一個錢莊,她居然就扔了三個小屁孩去,白芷給掌柜打下手,剩下的兩個跟著賬房先生跑腿,簡直是跟鬧著玩似的。
但在管理章 程上,鍾若瑜和劉盛龍就不得不甘拜下風了。她花了三日時間,整整寫了三十頁的管理制度,對每個崗位、每件事、每個時間節點都做出了明確的規定,獎懲制度也一目了然,權責清晰,賞罰分明。
開張的前三個月,三個東家輪流坐堂。因竹先生卧病在床,漁舟排在最末。
漁舟一方面需要照顧宣竹,另一方面想到不久之後興許竹先生就要上京趕考了,天下樓開分號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她打算開五家分號,由南向北鋪展。像開錢莊一樣,開茶樓也需要前期考察與選址,在這事情上她徹底犯了難。
四個孩子有三個撥去了匯通天下,剩下的當歸年紀小,性子又憨厚,而且此去路途遙遠,實在是不放心讓他去,而自己又分身乏術。
鍾若瑜知道后,他說恰好第一個月由劉盛龍在匯通天下坐堂,而他北邊也有生意需要處理,可捎當歸同行。
漁舟深知商場瞬息萬變,若不牢牢把握先機,將會是後來者居上,因此猶豫再三后,點頭應允了,並從所雇的長工中挑選了五名伶俐的漢子隨行。
這次決定,漁舟是真帶了幾分忐忑,畢竟是第一次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委以重任,還不像白芷他們一樣可以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她轉念又想,若是事情不成,那就當磨礪孩子吧,左右都有鍾若瑜看著,總不可能將那十萬兩銀票全都敗光了。
臨別時,當歸懷揣著十萬兩銀票,內襯都被汗水沾濕了,高興、激動與感恩交織在一起,含著淚恭恭敬敬地給漁舟叩首拜別。
四個孩子中,只有他一人學了茶道,後來看著另外三人都去了錢莊,留他一人在漁舟身邊端茶、泡茶,羨慕、孤寂和失落困擾了他許久。沒有家的孩子,最是敏感,最怕的是自己不被需要。
漁舟摸著他的腦袋,殷切叮囑:「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最重要。你還小,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若是此次不成,下回再去也是可以的。」
當歸握緊了拳頭,鄭重其事地允諾:「姐姐,我一定會帶來好消息的!」
鄉試過後是宴飲,參考學子大都是寒山書院的學生,七拐八拐總能攀上一點兒關係。而在書院中課業極好的竹先生始終未曾露面,於是便有人猜測說是病了,前來探病的人,雖不是絡繹不絕,但隔三差五地總有那麼三五個。
漁舟不耐應對這些虛情假意,索性將糟糠之妻的角色扮演得深入人心。宣竹的同窗前來探望時,漁舟要麽就是木訥寡言、面無表情,要麼就是捋著袖子,卷著褲腿,土得掉渣。誰見了都會忍不住暗自嘆息一句:鮮花插在牛糞上,真是可惜了,漁舟就是那坨牛糞。
西門先生出門去青鸞城了,若是他見了,定會橫眉怒目地訓斥「有眼不識金鑲玉」或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似乎是跟漁舟待久了,西門先生也變得越發任性了,高興時手舞足蹈,不高興時橫眉冷對,偶爾還會破口大罵,哪還有半點大儒該有的樣子!可是,他卻感受到了這幾十年從來沒有過的快意。
鄉試的主考官留在宣陽城要直到月底放榜,作為東道主的褚進,只能陪著他們閱卷和試題封存后四處遊山玩水。今日賞月,明日登山,後日游湖,幾位考官興許是看厭京城的錦繡繁華,竟然對邊陲之地的「窮山惡水」也興緻勃勃。儘管如此,褚進還是抽空來絕雁嶺探望過竹先生,足見深情厚誼。
說起探望的人,又怎麼能少得了沈夢溪與澹臺未晞呢。
那一日秋高氣爽,宣竹病情稍稍好轉,漁舟見他卧床已有多日了,神情頗有幾分悶悶不樂,於是拉著他去了後院拔花生。
病中的宣竹對漁舟極為依賴,若是半日見不到她人影,那張俊臉黑得堪比鍋底,葯也不喝,非得等到漁舟回來不可。
只要漁舟在身邊,稍稍順著他一點兒,立刻乖得像只溫馴的小獅子。不對,人家是個安靜的美少年。
後院的菜園子里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楓樹,層層疊疊,團團簇簇,紅似朝霞,艷如火焰,帶著秋天的纏 綿和沉寂與瓦藍瓦藍的天空融於一體,交相輝映,異常美麗。秋風一起,落葉紛紛,如一隻只斷了魂的金色蝴蝶隨風而舞。
沈夢溪和澹臺未晞來探病時,聽大娘說竹先生正在後院菜地,故意沒讓通報,也沒帶奴僕去了後院,本想給竹先生一個驚喜,卻沒曾想竹先生給了他們一個驚嚇。
蘭芝玉樹的病書生坐在楓樹下,背靠著樹榦,席地而坐,上面墊著一捆綠中帶黃的花生苗,前面堆著半個人頭高的花生,身邊放著一個竹籃子,竹先生正用他那指節分明、如竹如玉的手摘花生,滿手泥濘,衣襟上也落滿了細碎的泥土。
漁舟看到澹臺未晞,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大老遠便開始揮手招呼,笑眯眯地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兩位今日有口福了,快一起來摘花生吧!」
她一身短打,手上拿著一大把花生,腳上未著鞋履。
沈夢溪和澹臺未晞尷尬地立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們不會摘是吧?哎喲,這沒有什麼丟人的。我們家先生先前也不會,摘了幾棵后就會了,現在摘得可好了!」漁舟熱情地揮舞著手中的花生,頗有幾分怡紅院掌門人的架勢。
沈夢溪暗自腹誹:「根本不是會不會的問題好不好,爺長這麼大,只知道吃花生,讓爺摘花生,還不如讓花生摘爺呢。」
「既然來了,那便隨便坐吧。」宣竹見漁舟鬧得正歡,在一旁婦唱夫隨地幫腔。
沈夢溪和澹臺未晞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坐哪兒?跟他一樣坐地上?」
不過,既然正主開了口,他們斷然沒有立刻離開的道理。
兩人各自在宣竹身邊選了一處草和樹葉比較少的地方蹲了下來,澹臺未紅著臉晞期期艾艾地道:「聽說你又病了,我和夢溪特意來看看。」
宣竹淡淡地道:「並無大礙,能摘花生了。」
漁舟抱了一大堆花生,在他們二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小堆,樂不可支地道:「我本還以為今日拔不完了呢,兩位來的可真是時候。哎呀,你們要是天天來就好了,我和我們家先生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二人尷尬地笑笑,沒敢接話。沈夢溪甚至暗自下了個決定以後再也不進竹大少的院子了,尤其是後院。
澹臺未晞看著宣竹手上的泥和前些日子雕刻發簪落下的淺淡傷痕,又是同情,又是心疼,囁喏道:「庭芳哥哥,要不我讓丫鬟們一起過來摘花生吧?」
「茯苓先生說讓先生多干粗活,這樣對他的身體大有裨益。二位若不是來幫忙的,那便請吧。」漁舟似笑非笑地道。
這回連沈夢溪都心疼竹先生了,而澹臺未晞即刻紅了眼眶,淚水盈盈,欲落不落,我見猶憐。
可是,人家連名醫茯苓先生都搬出來了,別人哪還敢反駁。只能默默地伸手拿起了花生,默默地扯。
於是好好地探病變成了摘花生,讓二人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出門前忘了看黃曆。
蹲著蹲著,腿就麻了,後來無奈只能學著宣竹坐在花生苗上,哪還有半點少爺、小姐的樣子。
而抓了「壯丁」的漁舟自然是心滿意足,哼著荒腔野調手腳利落地拔花生,一天半的活被她大半天就幹完了。
傍晚辭行時,漁舟神秘兮兮地將澹臺未晞拉到一邊,絮絮叨叨地道:「花生都是你們三摘的,又是我們家先生親自洗的。家境貧寒,無法設宴款待實在是對不住,還望大小姐海涵。」
另一旁,沈夢溪揉著酸痛的腰,苦笑道:「嫂夫人實在是不拘小節,難怪從不曾聽你提起過她。」
宣竹不欲解釋漁舟和澹臺未晞之間的過節,含糊地道:「她年紀小,性子跳脫,是愛鬧了些。」
沈夢溪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沈夢溪和澹臺未晞帶著重禮而來,漁舟也沒讓他們空手而歸,給他們每人裝了一小籃子的生花生。畢竟,漁舟還是懂得禮尚往來的道理的。
夜裡,澹臺未晞沖著那句「我們先生親自洗的」,用那雙紅腫的手剝完帶回來的花生,含著淚一顆一顆地吃下。
八月下旬,漁舟收到了當歸從柳州的來信,信中用尚且稚嫩的筆跡詳細地記錄了沿途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見他如此謹小慎微,漁舟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