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嬤嬤
馬車停穩,漁 舟剛探出身來。
西門先生從天下樓急 匆匆地走來,低聲說道:「公子昨日回來了。」
丟給漁舟一 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又急匆匆地走了。畢竟,兩人實為師徒,名義上卻是主客,西門先生不便多說什麼。
漁舟抬頭看到門口一片月白色的衣角,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她低聲道:「生意上的事情……」
「不必讓公子知道。」白芷和忍冬異口同聲地低聲應道,畢竟那日漁舟叮囑紫蘇和當歸時,他們二人也在一旁。
漁舟輕吁了一口氣,搓了搓臉,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沖宣竹道:「公子總算是回來了!」
宣竹冷冷地掃了一眼她身上不倫不類的青布衫和男子的束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便往院子里拽,怒火有多大,腳步就邁得有多快。
他忘不了昨日自己是如何快馬加鞭,懷著何等雀躍的心情趕回家,迎接他的是空蕩蕩的庭院和冷冷清清的彎月。
忍著怒氣問王大娘,結果一問三不知,不知去了何處,不知何時歸,不知去辦何事。
進了院子,宣竹放開她被箍得發紅的胳膊,冷冷地道:「去哪兒了?」
「去……」
漁舟剛張口,立刻被打斷了,「沒讓你回答,白芷來說!」
他真是被氣狠了,否則這麼多年的教養絕不會允許他出言打斷他人的話。他清楚地知道漁舟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本事,若讓她開口,只要她不想,誰也休想從她口中套出話來。
跟在白芷身後的紫蘇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真是個人小鬼大的傢伙。
白芷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咽了咽口水,決定還是說實話,躊躇道:「回公子的話,剛從長樂坊回來……」
「你們倆回房去將《楚辭》抄寫十遍,明日辰時前我要看到。」宣竹面無表情地道。
兩人應了一聲,立刻逃走了。
「你說在家等我,你就是這樣等我的?還是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經常這樣無法無天地夜不歸宿?還有,長樂坊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麽?一個姑娘家擠在一群男人堆里,像什麼話?如果被發現了又怎麼辦?」宣竹一聲比一聲高,一問比一問急,「上次就說過不許賭錢了,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麽?」
第一次見竹先生說如此多的話,漁舟有點發愣,其實想告訴他並沒有去賭錢的。但是僅僅是一夜未歸已被如此毫不留情地訓斥,若是讓他知道跟著兩個男人遠行了一個月,那後果不堪設想,只能兩害相較取其輕,將錯就錯地囁喏道:「家中無餘錢,揭不開鍋了……」
宣竹一怔,狠心怒斥:「那也不能成為你夜不歸宿的理由!我給你從城中請了一位頗負盛名的教養嬤嬤,從明日開始,好好學規矩,哪也不許去!」
說完,他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掐死眼前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女人。
漁舟錘了錘又酸又痛的腿,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急不可耐地回房。至於教養嬤嬤,那是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說吧,她現在只想舒服地洗個澡,然後美美地睡上一覺。
第二日用過早膳之後,漁舟見到了傳說中很有名氣的楊嬤嬤。五十開外,圓臉尖下巴,嘴角習慣性地緊抿著,形成了深深的紋路,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笑不露齒,行不回頭,走起路來,縱然一大把年紀了仍然款步姍姍,舞態生風,那三寸金蓮真是步步生蓮花。
漁舟審視她的時候,她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漁舟,看著漁舟漫不經心的樣子和那寬大的天足,眉頭越皺越緊。
為了引起漁舟的重視,她清了清嗓子,揚著語調將自己的來歷說了一通,自稱曾經是京城中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不幸家道中落進了宮,再後來年紀大了,出宮后做了教養嬤嬤,最後意味深長地道:「此番前來,全是沖著澹臺小姐的顏面。」
漁舟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倒是真得感謝澹臺小姐的美意了。」
她不僅想感謝澹臺未晞,還想感謝她全家。好久沒見到那位弱柳扶風的大小姐了,估計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於是想讓自己曾經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也讓別人遭受一遍,還裝作恩賜的樣子。
楊嬤嬤最看不慣的便是漁舟的天足,於是第一件事就是要給漁舟纏足,嚇得漁舟拔腿就跑。楊嬤嬤哪能讓她如意,跟著便追,還邊喊邊追。
二人你追我趕,滿院子跑,所到之處,枝折花落,一片狼藉。
不知何時那隻胖得看不出臉的魚鷹也跑出來了,見漁舟跑,它也跑,平日里漁舟沒少跟它玩這樣的遊戲,只要它跑得比漁舟快,便有小魚吃。於是,它以為有魚吃了,卯足了勁跑。
「哐當」一聲脆響,魚鷹絆倒了楊嬤嬤,楊嬤嬤絆倒了一旁的鋤頭,魚鷹沒事,鋤頭也沒事,楊嬤嬤牙掉了,還是一顆門牙。
漁舟喘著粗氣停下腳步,忍住仰天大笑的衝動,故作正經地道:「我早就說過了,君子動口不動手,您不聽。如今這樣就不好了,我家先生如何向澹臺小姐交代啊?」
書房中的宣竹聽見響聲走了出來,見到四仰八叉趟在地上,滿嘴是血的楊嬤嬤一臉愕然:「這是怎麼了?」
漁舟一臉無辜,指著魚鷹面不改色地道:「是它乾的,它把嬤嬤頭頂的發珠叼走了,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魚鷹似乎也知道自己闖禍了,瞪圓了眼睛,沖著楊嬤嬤尖叫了三聲,撒開翅膀飛走了。
這貨終於能夠飛起來了,漁舟感到很欣慰。
「公雞,不系際養的……」楊嬤嬤急著爭辯,漏風的牙齒說不出完整的話,一口血倒是又涌了出來。
漁舟皺著眉頭關懷道:「哎呦,出了這麼多血,應該很疼吧?大娘呢,快過來,麻煩立刻送到城中讓最好的大夫看看。記得跟大夫說,一定要拿最好的葯,要是牙齒能夠長出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五十多歲的老人牙齒能長出來?鬼才信呢!
楊嬤嬤被王大娘攙扶著走了,竹先生的教養計劃不得不終止。
漁舟笑眯眯地道:「雖然與楊嬤嬤相處沒到一個時辰,但是我與她一見如故,她方才傳授了我為妻之道。」
直覺告訴他這是個陷阱,可宣竹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哦?什麼為妻之道?」
「楊嬤嬤說,娶妻娶賢,納妾納美,我已然是爛泥巴扶不上牆了,那隻能在納妾上彌補竹先生。我在想是不是該給你納幾房知書達理的美妾了,像澹臺小姐那樣的就極為合適。」漁舟似笑非笑地道,「碧紗待月春調瑟,紅 袖添香夜讀書,嘖嘖,想想就令人心馳神往。」
宣竹抓住她的衣角,低聲嘆道:「我就知道,會壞事。家慈去得早,我哪知道城中哪個教養嬤嬤好,聽她和夢溪頻頻提起,我便請了來。小舟,你將來是要做官太太的,學點規矩對你也是極好的。」
「今日他們說這個嬤嬤好,你便給我請了來;改日他們說哪個男人好,你是不是也會給我弄來?我的教養,就不勞您和澹臺小姐費心了!官太太,呵呵,等我當上那日再說吧。」漁舟冷笑道。
宣竹只覺得扎心般的疼,自己似乎真的做錯了,她好像又變成了曾經渾身是刺的樣子。
「我是我,她是她,不要想著把我變成她。你若真對她念念不忘,明年殿試一舉奪魁,我成全你們便是!」漁舟用力扯回衣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宣竹撫著眼角的硃砂痣,心中的鈍痛一陣接一陣,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久久不能言語。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漁舟有很多怪癖,比如走路步子比一般女子大,且從不回頭;比如午膳后一定要休憩半個時辰,春夏秋冬雷打不動;又比如固執得很,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
她這麼多的怪癖,可是沒有一點是與他有關的。她就像一顆野草,長在荒蕪的院子里,自由地生長,若一不看好,便會探出去,瘋狂地吸收外面的陽光雨露。
午膳時,漁舟沒有出現在桌上,讓王大娘傳話說:上午讓楊嬤嬤受傷,很是愧疚,自願禁足三日。
這也意味著,三日內她誰都不見。宣竹按了按額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主院中內的小院子,大門緊閉著,別說飯菜,連水都沒有從外面打一口。白芷和忍冬守在門口,一動不動。宣竹每日總得來這門口站半個時辰,什麼話也不說。
已經是第二日了,等宣竹走後,白芷小聲地道:「公子好像不知道黃芪師傅的存在吧?我們要不要告訴他?」
「大哥是想讓公子知道小舟姐姐每日吃香的喝辣的,還是想讓公子知道這些全都是我們去買的?」忍冬苦笑道,「前日抄書,手現在還疼呢。大哥,你不疼麽?」
「疼,但是讓公子擔心,總是不太好。」白芷猶豫道。
「當日若不是小舟姐姐開口,我們哪能留下,哪還有今天?我們不能恩將仇報,對吧?而且,是公子沒問,不是我們故意隱瞞,對吧?」忍冬一本正經地道。
白芷撓了撓腦袋:「說的也是。」
門內剛睡醒的漁舟,笑得見牙不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