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問策
「退之,你我二人與她相交又何曾將自己的真正身份告知她?」鍾若瑜笑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哪。」
「一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片子,誰知道她什麼來路!」褚進冷哼。
「我派人去查過她的身世,她隨寡母逃難自此,後來寡母故去了,便靠村民的接濟度日,倒未看出有何異常。西門先生常說,民間高手收羅,奇人異士雲集,你就不必再疑神疑鬼了。再說了,你都到這地步了,人家還能圖你什麼?」鍾若瑜無奈地道。
「倒不是怕她圖謀什麼,只是……」褚進緊緊皺著眉頭,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拉不下臉面求一個村婦對麽?」鍾若瑜一針見血地道,「退之,你這就著相了。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英雄不問出處,用人當不拘一格才是。萬萬不可因為她是女兒身就看輕了,遠的不說,你姑姑褚貴妃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麽?」
過了半晌,褚進妥協道:「既然如此,那就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那丫頭,脾氣大得很。我們既然是去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態度,不然少不得被她冷嘲熱諷一陣。」褚進又正色道。
「得,都聽你的。」
這一日傍晚,漁舟等人正在院中收拾藥材,真正動手是茯苓先生的葯童八角和撿來的那三個小男孩,不,現在是四個了。茯苓先生放出消息說身邊有三個無家可歸的男孩后,非但沒有家人找上門來,還多撿了一個,後來多方打探才知道他們親人都沒能在災難中活下來。
好在四個孩子都極為懂事,又勤快,漁舟鬱卒了幾日便放下了,還給他們重新取了名字,分別叫白芷、紫蘇、當歸、忍冬。白芷九歲,年紀最大,也最為穩重。紫蘇和當歸都是七歲,前者聰慧,後者憨厚。忍冬只有五歲,年紀最小,鬼主意最多。竹先生得閑時會教他們習字,在外行醫時沒有筆墨紙硯便在地上划來划去,頗有幾分野趣。
漁舟常笑著說,茯苓先生的院中除了她和竹先生,剩下的全都是藥材。
褚進二人到訪時,漁舟正指揮著幾個小傢伙挑揀藥材,茯苓先生在一旁喝茶,遇到漁舟說錯,或是猶豫不決時,他便偶爾出聲指點一二。
二人先與茯苓先生見了禮,褚進著便裝,執的也是晚輩禮。
這是褚進與茯苓先生首次相見,他不僅送了禮,還是厚禮。茯苓先生掃了一眼,見不是名貴的文房四寶,就是治癆病的珍稀藥材和精緻的吃食,心中瞭然,帶著孩子們搬著藥材去了後院。
茯苓先生剛走,宣竹便出來了,同行的還有端著茶水的八角。
漁舟心道:「這老爺子看著冷,行事倒是頗有幾分意思。」
三人又是一番見禮,無需贅言。
「災後事務繁多,退之兄怎有空過來?」宣竹開門見山地道。
「遇到棘手的事情,想請庭芳賢弟給愚兄出出主意。」褚進苦笑道。
「退之兄請講。」
褚進三言兩語將自己意欲在朝廷旨意尚未到達前便開倉賑糧,但受到宣陽城同僚極力反對的難處說了,進退維谷,愁眉不展。
宣竹立刻對太守大人「一心為民」的義舉誇讚了一番,又文縐縐地勸解了一番。
旁聽的漁舟覺得實在酸得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趿著鞋轉身便走。
「誒,小舟你別走。」褚進最先沉不住氣。
「太守大人喚民婦所為何事?」漁舟淡漠地看著他。
「這……這不是集思廣益麽?」太守大人訕笑道。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鍾若瑜忙拉著她坐下。
「我說呢,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原來是在這等著我呢。」漁舟冷哼道,「真難為二位前來聽婦人之見。」
「小舟。」宣竹低低地喚了一聲,將自己眼前的茶遞到了她手中。
見褚進二人是沖漁舟而來,內心頗為不悅,但良好的教養令他保持著應有的風度。
漁舟捧著茶,收斂了嘴角的譏誚弧度,淡淡地道:「或許,太守大人的燃眉之急,我能解。至於,太守大人能不能度過這一劫,那就得看造化了。但是,我有條件。」
褚進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胸腔傳出「咯噔」地一聲響,儘管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承認鍾若瑜的慧眼識珠。瞧,人家早就知道自己的來意了,還知道迫在眉睫的是兩件事,一為民,一為己。
「你且說來聽聽。」鍾若瑜微笑道。
「這些日子跟著茯苓先生幾乎走遍了宣陽城,我看上了一塊地,就是絕雁嶺腳下的那片沙地。」漁舟不疾不徐地道。
「那是一片荒地,你用來作甚?」褚進蹙眉道。
鍾若瑜微微思忖,忽而眸光一閃,撫掌笑道:「絕雁嶺北通洛城,東至平陽城,西及青鸞城,小舟倒是好眼光!」
漁舟嘴角微揚:「我看中那塊地,倒是沒鍾公子想得周到,我最主要是沖著它離寒山書院不遠而去。當然,若是能有些別的用處,自然就是更好了。」
不虞的某人眸光立刻亮了起來,桌下的悄悄地向她伸去,本想握住她的手,但見她捧著茶碗,便改而攥緊了她的袖角,食指與拇指捻起一片帶花紋處微微摩挲。
宣竹也知如此失儀很不好,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更管不住自己的手。
「明日我會差人將地契、房契一塊給你送來。」褚進允諾道。
「既然太守大人如此爽快,漁舟便也就直言不諱了,待會兒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漁舟起身,正經地行了一禮,緩緩地言道:「如今宣陽城謠言四起,那我便先說謠言。雖說宣陽城傳得最厲害,但源頭未必就是宣陽城,興許是燕京。之所以猜測源於燕京,那是因為宣陽城的官員都知道太守大人來頭不小,應當沒有人敢如此大膽。倘若源頭真是燕京,那麼拿太守大人開刀,意在褚氏。褚氏當家只要不傻,應當都不會坐視不理。至於彗星襲月這個天兆,來得太晚了點,先有地動,而後才有彗星,上天若真要示警,那應該在地動之前吧?太平世道應當也是有過彗星的,你們自己去查典籍。佞臣一說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當年太守大人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若說太守大人是佞臣,那麼是聖上識人不明,忠奸不分,還是天子門生全都是佞臣?」
鍾若瑜笑贊:「小舟所言甚是,退之不宜直面流言,闢謠之事讓京城褚氏去做最為妥當。小舟最後一句話說得妙極,看誰人還敢說三道四。」
宣竹與褚進聽得入神,齊齊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漁舟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唇角,低頭抿了一口茶,澀得她只想吐舌頭,蹙著眉尖道:「只要謠言一破,那麼宣陽城的官員應當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其實,即便有謠言,太守大人應當也是無所畏懼的,今年秋宣陽城官員考教升遷太守大人之言還是舉重若輕的。稍稍有腦子的官員都不會做得太絕,除非他們有將太守大人甚至是褚氏一舉除之的必勝把握,否則他們得掂量掂量秋後算賬的滋味。聖旨未至先開倉賑糧也是使得的,不過太守大人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還請不吝賜教。」褚進起身作揖道,現在他是真的服了。
「大人應當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要有了糧食,百姓自然就安定下來了,時疫也能得到有效控制。待諸事停妥,大人只需親自上京負荊請罪,務必要招搖過市。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對於救過自己的性命的人一定不會忘記,所以當大人身陷囹圄,百姓必然會有所作為。到時候,聖上聖明,想必也一定能體會到大人愛民如子的苦心。至於接下來百姓如何謀生,他們會比官府更急,也更會鑽營。官府只要稍稍開個口子,允許百姓做些小本生意,熬到秋收大抵是沒有問題的,大人開倉的後顧之憂也就迎刃而解了。」
她侃侃而言,宛若尋常敘話,然一環扣一環,且考慮到方方面面,心思縝密得令人心驚。
褚進整衣斂容,起身而拜:「謝夫人救百姓於水火,謝夫人活命之恩!」
「在我眼中,這只是一場互利互惠的交易。我存有私心,當不得你的謝。救你性命的也是你自己,若再晚些時日,我亦無能無力。」漁舟放下茶碗,翩然離去。
褚進呢喃道:「若瑜,我錯了,真的錯了。」
鍾若瑜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嘆道:「幸好為時未晚。」
宣竹目送著漁舟的背影隱沒在籬牆之後,目光痴然,神情驕傲。
未過幾日,宣陽城太守不顧眾同僚的阻撓開倉賑糧,一意孤行,雷厲風行,百姓拍手稱快。
月末,天子使臣抵達,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南境四州唯獨宣陽城幸免於難。天使帶來聖意,怒斥平陽城、洛城、青鸞城三州官員玩忽職守。自此,謠言不攻自破。
待賑災過後,褚進摘去管帽,除去華服,自進囚車,與使臣一同回京請罪。這是后話,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