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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人禍

  叮咚的溪水搖醒了大山的夢,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喚醒了沉睡中的萬物,不染俗世煩惱的鳥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呼朋引伴,好不熱鬧。


  褚進身為一州之主須回宣陽城主持大局,東邊的啟明星還在熠熠閃光便啟程了。鍾若瑜作為褚大人的摯友,護送其回宣陽城責無旁貸。


  城中情形還不知如何,自己與宣竹又屬病弱之流,同行只會延誤行程,於是漁舟二人拒絕了鍾若瑜的盛情邀請,與三個孩子一同留在了山上。


  地動已止,山下村民相繼離去。劉盛龍頗重情義,離去時還特意派家僕前來相邀,漁舟亦婉拒了。


  漁舟自然是想回桃花村看看,但是看看身邊這四人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三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瘦弱得很,宣竹舊疾複發,咳嗽不止。


  天災過後,滿目瘡痍,屍橫遍野,蛇蟲鼠蟻上躥下跳,稍有不慎接踵而至將是病疫之災。山上至少空氣清新,風景秀麗,但也不可久留,一者宣竹葯不可斷,二者須防野獸出沒。


  午後清風徐來,陽光微燥,孩子們在不遠處的溪水中洗涮,漁舟有一下沒一下地拔著雜草,病中的某人卻枕在她膝頭,神情愜意,絲毫不像時不時咯血的樣子。


  辛辛苦苦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真是令人憂傷。以前的家雖然破舊不堪,到底還是有個遮風擋雨的去處,有個歸宿。漁舟如今懷中揣著從長樂坊贏來的千兩銀子,心頭反而覺得空落落的,暗嘆人真是個奇怪的物種,安土重遷幾乎是一種本能。


  她忽而想到自己如今窮得只剩下銀子,又不覺啞然失笑。


  「笑什麼呢?」腿上的竹先生柔聲問道。


  「窮開心。」漁舟笑意不減,「竹先生,弄不好,明日我就得隨你重操舊業了。」


  她所謂的重操舊業自然不會是什麼好事,略一琢磨便知道指的是沿街乞討了,竹先生輕哼道:「夫人若是喜歡,為夫自當遵命。」


  漁舟被他這「夫人」二字噎得慌,立刻肅然道:「夫人二字一聽就老氣橫秋,遠遠沒有小舟來得順耳。」


  「我們之間雖無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當日卻是正經拜過天地的,不叫夫人叫什麼?」宣竹垂目淡淡地道。


  「那時我年幼胡鬧,做不得真。」漁舟訕笑道。


  「是麽?那你我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對,早已有肌膚之親也做不得真麽?」宣竹冷笑道,「漁舟,我知曉你聰慧,不該有的心思千萬不要有,更不要做出不該做的事情,一點也不可以。」


  他的語調很平穩,但是,話中的警告意味很明顯。


  「你想多了。」漁舟淡淡地道。


  「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小舟,這是你教會我的,我不想有朝一日,用你教給我的東西用在你身上。」宣竹輕笑著睜開眼睛,眸底一片冰涼,無半分笑意,「如今我尚且對這世道心懷畏懼,因為,我還有你,小舟。」


  最後兩個字咬得極輕,如同呢喃,含著無限眷戀。


  漁舟無言以對,伸手覆住了他的眸子,掩住了那駭人的光芒。


  指縫太寬,流年易瘦,不想一語成讖,多年後他果然變成了人間活閻羅。


  夜裡五人到底未再露宿荒野,因為下午茯苓先生那位俊俏的葯童趕著馬車來接他們了,很顯然這是沖著鍾若瑜的情面,漁舟又欠下兩份人情。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人們無衣、無食、無住,流離慘狀,不忍直視;眾人多依燒火取暖,衣被素薄,忍飢挨餓,瑟瑟露宿,匍匐扶傷,哭聲遍野,不特餓殍,亦將犟比僵斃,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


  此番受災,不獨宣陽城,毗鄰宣陽城的平陽城、洛城、青鸞城皆未能倖免。成百上千的百姓家破人亡,成千上百的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流民尚未安頓好,時疫又至,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一邑,真可謂是「禍不單行」。


  雖說宣陽城民風彪悍,地處荒蠻,倒也不乏有識之士,城中大戶人家先後開倉濟民,施粥布衣。雖是杯水車薪,但到底還是在朝廷賑災之物到達前吊住了許多無辜百姓的性命。


  其中頗負盛名的有三家,其一為竹大少出身的宣府,其二為萊陽郡郡守澹臺府,其三為知味坊。宣府的粥最濃,知味坊的衣最厚實,而澹臺府的人最美。


  據說澹臺小姐不僅貌美如花,且懷有菩薩心腸,災后不僅持齋茹素,還親自前去施粥布衣,傳為一時之美談。


  這些都是漁舟聽災民提起的,茯苓先生面冷心熱,四處施藥救人,漁舟跟在他身後當起了葯童,忙得腳不沾地。


  宣竹的病時好時壞,天朗氣清時會一同出來贈葯。鍾若瑜倒是在街頭匆匆見過一回,見漁舟二人安然無恙便徹底放了心,不過言辭之間透露出褚進的日子似乎不好過,漁舟沒細問,鍾若瑜也未詳談。


  不過,即便他不說,漁舟也能猜得出幾分。


  宣陽城的確是邊陲之地,但不是窮鄉僻壤,府衙中難道真的就沒有糧食了麽?這怎麼可能。但是朝廷旨意未至,誰敢開倉賑災?姑且不說倘若上面怪罪下來,誰去承擔罪名,就是朝廷不怪罪,春天這是青黃不接之際,夏季鬧飢荒又該如何處置?更何況,褚進根基尚淺,又怎敵世代紮根於宣陽的同僚?他若想開倉賑災,不四處碰壁,捉襟見肘,才奇足怪哉!


  途有餓殍,固然是天災,也是人禍。在許多官員眼中,權勢比人命可愛得多。


  不知何時,城中流言四起:傳聞彗星襲月,龍困淺灘,亂世將至,佞臣生於北,舉於窮山惡水,興於蠻荒之野,若不除之,乾坤倒轉,禍亂相尋。流言彷彿長了翅膀,數日間傳入千家萬戶,不知源於何處,不知止於何處,亦不知何時才能消散。


  褚進燕京人氏,先是就任於滄州,后右遷宣陽,一一應在他身上。


  夜已深,太守府的燈盞還亮著,風穿過樹葉,嘩啦啦地響個不停,高大的梧桐發出嗚咽之聲,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悠長而寂寥。


  書房一片漆黑,然窗敞開著,月光瀉入照亮了方寸之地,映出兩道模糊的修長黑影。


  只聽得一聲淺嘆過後,有人幽幽地道:「表哥從京城傳來消息說,讓你早做打算。」


  「唔。」回應他的是一個單調的音節,平靜得似毫無情緒。


  「京城……京城丞相府似乎毫無動靜。」前面那聲音又溫和地勸慰道,「你……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我身上流淌著褚氏的血液,他們如何趨利避害,如何冷酷無情,難道我還不知道麽?」這次回應他的是嗤笑,那低啞的笑聲消散在涼夜裡,透著莫名的悲涼。


  夜談的二人正是鍾若瑜與褚進。


  鍾若瑜探身點燃了桌上的燈盞,一身夜行衣,興許是身上帶著露珠顯出些許泠然,不復往日閑雲流水般的豁達。


  「若瑜,你走吧。」褚進平靜地望著眼前年輕的至交,神色極為認真。


  鍾若瑜抿了抿唇,忽而笑道:「前幾日在街頭遇到了茯苓先生,小舟也在,身後還跟著四個小兔崽子,她說往東,他們不敢往西,儼然成了小霸王。」


  「茯苓先生倒是心善。」褚進贊了一句。


  「退之,你應該懂我的意思。」鍾若瑜斂了笑,目光如炬,「興許,她能救你!」


  「丞相大人都救不了,她怎能?」褚進慘笑著搖頭。


  「退之,你是否還記得那日 死裡逃生之後,她曾與你說過什麼?」


  「她曾說,再過些日子,我未必會有她自在,倒是被她猜中了。」


  鍾若瑜神情中帶著些許失望,搖頭嘆道:「退之,你怎麼還不懂,她那是出言示警。她是與你不對付,可是你去桃花村的次數也不少吧,她何曾與你爭辯過?初時相見,你倉促中只見她手中的畫上不得檯面,卻錯過了她巧奪天工的畫技和蒼勁峻逸的字跡。上個月我送了她的畫給我那畫痴叔叔做壽禮,叔叔連稱神來之筆,恨不得引為知己。她的字畫,西門先生也讚譽有加,還說絕不像出自十幾歲孩子的手。退之若不信,可以去坊間打聽打聽江南老嫗的字畫價值幾何,那日她是真的給你折扣了,猶記你當時神情還頗為不以為然。鷓鴣山她語出驚人,她說是竹大少教的,你便信以為真了,捫心自問,就是我們二人能說出那樣有見地的話語麽?既然不能,竹大少又如何能?」


  褚進因他的提點陷入深思,神色古怪得很,似乎難以相信自己堂堂一個朝廷四品官居然被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片子給欺騙了。


  鍾若瑜頓了頓又道:「地動也是她最先發現異樣,觀她舉止,雖然慌張,卻絲毫沒有妄言輕動,若真是無知的村姑豈能有那樣令人心折的氣度?你我家中姊妹若遇到這樣的災難,大抵只會哭啼呼喊了吧,哪還能想到學堂里的你和孩子們?再者,我們來說說竹大少,幼時早慧,宣陽城年紀最小的秀才,倘若小舟真是個愚昧無知的村姑,豈能對她情有獨鍾?桃花村比那丫頭漂亮能幹的女孩可大有人在,竹大少既不傻,也不瞎。」


  「既然有過人之處,如此遮遮掩掩,未免失了坦蕩。」褚進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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