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舌戰
他話音剛落,立刻聽得一道脆生生的聲音應道:「兄台這話十分有意思,依您的意思,有來那就一定要有往,倘若您被狗咬了,是不是也要咬回來?憑什麼您寫信,別人就一定要回函,難道您是一代鴻儒,還是文學泰斗,還是說憑您臉比較大麽?」
這話刁鑽、毒辣,卻又讓人捉不到錯處。
褚進、鍾若瑜往白鶴亭中望去,回話的正是那名懶散卻又毫不起眼的書童,再去看挑起話題的那名書生,果真長了一張大餅臉,還是醬紅色的。
「臭小子,你是什麼人?」大餅臉怒道。
「我是什麼人與卿何干?今日來鳳鳴徑的各位,是以文會友,又不是以身份會友。」書童笑道。
「兩位稍安勿躁,有人親自致函給竹先生,竹先生置之不理,終究是失了禮數。」第三道渾厚的聲音插了進來。
「妄議他人合乎禮數否?黨同伐異合乎禮數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合乎禮數否?」書童譏諷道。
一連三問,層層遞進,擲地有聲,鍾若瑜差點為他鼓掌。
「這個……這個……」那人抓耳撓腮,無以應答。
這時翼然亭有人言道:「小兄弟,休得逞口舌之利。我等致信給竹先生,並無他意,只是想探討探討學問。」
「喲,如此說來,竹先生必然是學識淵博,不然怎麼能夠引得如此多的青年才俊跟他探討?」書童嗤笑道,「只是,現在的做學問都是滿口禮義廉恥,三言兩語不離『啟蒙』二字麽?哼,都是一個山上的狐狸,你跟我講什麼聊齋!」
那人面紅耳赤,敗下陣來。
曲瀾亭有人拍案而起,斥道:「無論你如何狡辯,竹先生授課不收束脩,破壞行規是事實!」
「如此義憤填膺,竹先生是斷你財路了,還是刨你祖墳了?閣下的話固然有幾分道理,但是未免言過其實了。試想,倘若竹先生學識淺薄,即便是不收束脩,還會有家長慕名而去將孩子送入他門下麽?竹先生的學識究竟如何,在座的鄉紳曾有前去旁聽,有口皆碑。打鐵還需自身硬,諸位這般捨本逐末地遷怒他人真是可笑可嘆!」書童接過俊逸少年遞過來的水杯,低呷了一口,繼而語重心長地道,「至於打破行規,這更是不知所謂!孔聖人周遊列國,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按閣下這說法,孔子早就腰纏萬貫了。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只要送一束干肉條作拜師禮物,以顯誠意,他就會收其為徒,聖人尚且如此!無獨有偶,先帝期間,逍遙王京師講學,幕天席地,一簞食,一瓢飲,天下學子咸集,逍遙王也未曾收取束脩吧?竹先生有教無類,效仿先賢,敢問何錯之有?諸位有何顏面口誅筆伐?《秋水》有云:『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然《論語》亦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今日見諸位如此,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書童侃侃而談,妙語如珠,引經據典,卓識遠見令人心驚,其重申先賢「有教無類」,振聾發聵,令人深省。
足足靜默了一刻鐘,鳳鳴徑無人開口,只聽得山間之清風撫過,水中之清泉流淌,連凌雲亭的貴客都陷入了深思。
許久許久之後,掌聲如雷。
書童頑皮地吐吐舌頭,將身子藏到了俊逸書生的後面,頷首低眉做出恭謹狀。
鳴鑼三響,流觴曲水正式開始。眾人都摒棄喧囂與浮躁,多了幾分恭敬與謙虛。
褚進吩咐隨從去邀書童上去小坐,書童抬起頭遙遙望見鍾若瑜笑吟吟的臉,他扯了扯俊俏書生的袖子,指了指凌雲亭,然後抱著一幅畫卷隨著隨從蹦蹦跳跳地上了凌雲亭。
「小丫頭,好久不見!」鍾若瑜含笑道。
「沒多久,才不過月余。」漁舟一本正經地應道。
褚進目光在二人間逡巡,驚訝於他們之間的熟稔。
「你找我?」漁舟笑眯眯地問道,眉眼彎彎。
鍾若瑜搖搖頭,指了指身邊的褚進。
「先生找小的有何貴幹?」她抱著畫卷轉向褚進,一臉疑惑。
「唔,把你手中的畫卷打開看看。」褚進端起茶杯麵無表情地道。
「您確定?」她挑眉笑問。
褚進呷了一口清茶,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從善如流地將畫卷打開,雙手一抖,一副香 艷的春 宮圖一覽無餘。
下一刻,褚進的茶水全噴到了畫卷上,還滿臉通紅地失手打碎了一個茶杯,一旁的鐘若瑜笑得前合後仰。
亭子四周的侍衛隨從紛紛垂目,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你……你怎麼……咳咳。」褚進驚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怎麼隨身帶這種畫?」鍾若瑜一邊幫褚進順背,一邊好心地替他把話說完了,溢在嘴角的笑容,無論如何都收不住。
「我以為你找我呀,你我之間除了談買賣,難不成還談情說愛?」漁舟理直氣壯地問道,慢條斯理地收了畫,「今日人多,我本以為能買個好價錢。」
褚進又被驚到了,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鍾若瑜指了指褚進,逗弄道:「你可知他是誰?」
「難不成還是宣陽城太守?他毀了我的畫,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賠。」漁舟淡淡地道,「我最近手頭緊,就等著這銀子來下鍋呢。」
「窮還敢在長樂坊一擲千金?」鍾若瑜取笑道。
「長樂坊是你的地盤?」漁舟反問。
「孺子可教也。」鍾若瑜大方地承認。
褚進終於順過氣來了,插嘴問道:「你們二人是如何相識的?」
「我賣畫,他買畫。」漁舟應道。
褚進意味深長地看了鍾若瑜一眼,幽幽地道:「若瑜,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退之,你聽我解釋。」鍾若瑜百口莫辯。
「你不用解釋,他都懂的。」漁舟笑嘻嘻地補刀。
小寒在心中默默地替他家主子掬了一把同情的淚水。
嬉鬧過後,漁舟再次正色問褚進找她所為何事。
「我見你伶牙俐齒,本來身邊正缺一隨行……」褚進遲疑道。
漁舟微笑著打斷他的話:「哦,剛才那些話,全都是我們家先生教的,您不必當真。您想想看,我一個鄉野丫頭哪能知道那麼多呢?」
褚進長長地「哦」了一聲,難掩失望。
鍾若瑜不忍聽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倒了一杯茶,默默地遞到了她跟前。
漁舟接過茶,深深地嗅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清香,倒是沒有飲,大燕朝的茶水實在是不敢恭維,茶葉直接晒乾搗碎,茶湯中全都是浮末,而且未經殺青揉 捻,澀得很。
「不過,我不太關心您是不是當官的,毀了我的畫就得賠。看在您是老僱主的朋友上,給您打對摺,就給五十兩意思意思吧。」漁舟似笑非笑地道。
「本官改日定當派人將銀子雙手奉上,姑娘不必惦念。」褚進的目光微微冷了下來,「你家先生授課真的比他人好麽?」
聽到這樣帶著質疑的口吻,漁舟微微有些不悅,淡淡地道:「比起那些古板的老學究,我們家先生自然講得更生動些。太守大人若感興趣,不妨哪日抽空去聽聽。」
鍾若瑜面色複雜的看了褚進一眼,帶著幾許輕微的責怪。
漁舟覺得有幾分不自在,正欲告辭,又 聽鍾若瑜笑道:「小舟,怎的不飲茶?這是責怪若瑜待客不周麽?」
「這茶……」漁舟微微一頓,意有所指地道,「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大概是窮怕了,怕是無福消受。」
「丫頭……」鍾若瑜摸著鼻子訕笑,眼神中帶了幾分懇請。
提起這茶,漁舟倒是起了興緻想了解當下時代茶道是否有興起。若是沒有,那定然會是個商機,而眼前的鐘若瑜或許是個不錯的合作者。
她重拾了笑容,輕聲道:「我前些日子在茶館聽人提起過一本名為《茶經》的書,我們家先生也頗感興趣。鍾公子人脈頗廣,若是尋到了此書,煩請賣給我,漁舟感激不盡。」
「這個好說,若瑜必當儘力。」鍾若瑜滿口答應。
日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投下斑駁的倩影,轉眼已至日中,底下高 潮迭起,眾書生正在興頭,熱鬧是他們的,而她什麼都沒有,不覺間臉色浮現出幾縷孤寂之色,正所謂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鍾若瑜見她色變,極為不忍,盛情邀請她同進午膳。漁舟見都是山餚野蔌,勾起了食慾,那幾分落寞立刻消失了。
薄酒沾唇,醉意熏然。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春光正好,陽光正燦爛,酒足飯飽,最是好眠時。漁舟睡得很沉,後面的熱鬧,不看也罷。
鍾若瑜看著熟睡中的她暗自出神,突然心微微地疼了起來。今日這般盛況,宣大少能夠從泥濘中爬起來,眼前這個小女孩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她就像堅韌的蒲草,隨風而舞,隨遇而安,卻又執拗地不肯向命運低頭。這樣的女孩,多可愛,多可敬。
多年後,褚進想起鷓鴣山與漁舟不歡而散的邂逅,總是笑嘆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
漁舟醒來時,已是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天邊的晚霞艷麗而又奪目。身上披著白色大麾,少年跪坐在她身邊,臉上歡愉多過疲憊,似乎飲了酒,眸光亮得驚人。
他突然地笑了,美麗得如天邊的萬丈霞光,又傾身,冰涼的唇觸到溫熱的肌膚,從額頭到眉間,從鼻樑到唇角,還伴著深情的呢喃:「小舟,我表字叫庭芳。」
那些引經據典到底從何而來,他再也不過問,如今她嘴裡的謊言他已是再也聽不得,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