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私塾
一把戒尺,一本講義,幾條長凳,這便構成了簡易的私塾。
或是為了圖個新鮮,或是為了識文斷字,或是為了光宗耀祖,開學那天村裡所有的男孩都到齊了,一共有十五人。身材高矮不一,年齡參差不齊。最小的才四歲,最大的十三歲,那就是漁舟,也是唯一的一個女孩。
漁舟本來希望能夠帶動村裡其他女孩上學,可惜令她失望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尤其是女孩,五六歲便學著端茶倒水,七八歲開始補貼家用,餵養雞鴨、餵豬、采豬菜、撿柴、縫洗衣服、打絡子、納鞋底等等,十三四歲又忙著綉嫁妝,相看人家,哪會想到上私塾,即便想,家中長輩也不會允許,讀書那可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擁有的榮幸。女兒是別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種思想根深蒂固,一人之力又豈能改變?
「萬惡的封建社會,萬惡的封建思想。」漁舟低聲碎碎念,並搖頭晃腦做出誦讀《三字經》的認真模樣。
台上抑揚頓挫領讀的年輕先生鋒利的目光立刻瞟了過來,漁舟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本來開學三日後,漁舟懶病發作,也不欲鶴立雞群,便不想繼續去學堂了。
竹先生倒是未曾出言挽留,只是顧影自憐般地輕嘆道:「小舟,我要是在講課的時候突然犯病了,當如何是好?」
他年前咯血的模樣給漁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且雪天路滑。漁舟到底還是被他打敗了,只能認命地當起了他的書童。
她所不知道的是,竹先生之所以要她陪伴著,僅僅是極為享受往返學堂時漁舟挽著他的胳膊,踮著腳給他撐傘的樣子,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鐘,一不小心卻可以一起白頭。也喜歡聽她在散學的路上,神采飛揚地講起學堂中的趣事,那眉飛色舞的模樣煞是有趣,一顰一笑皆令他怦然心動。
業已立春,然並未迎來草長鶯飛,花紅柳綠,只是大雪終於停歇了,可是不過陰沉了三五日又飄起了雨,陰雨霏霏,濕冷襲人。
提起宣竹這位無償的啟蒙先生,桃花村的村民自然是交口稱讚,引以為傲,隔壁村的村民羨慕不已,鄰村的先生恨得牙痒痒,也不知暗自咬碎了幾顆銀牙。竹先生自然是招人恨的,別村的先生都是宗族捐助錢財、學田,聘師設塾以教貧寒子弟,哪像他這般分文不取,這一傳頌,再一比較,高低立下,自然有了傷害。倘若竹先生家境富裕道也罷,偏偏還一貧如洗,人言可畏,這讓別村的先生如何討生活,臉面往哪兒放?
任外面流言四起,蜚語四散,竹先生不動安如山,照常授課讀書,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範,引得鄉紳們紛紛刮目相看。
漁舟也老老實實地扮演著乖乖學生,對外面的傳言一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模樣,如此夫唱婦隨,誰人不贊一聲「大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紛爭,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人情往來。漸漸地,有鄰村的村民走了里正的路子,將自己的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門下。
竹先生本著「有教無類」的思想,自然是來之不拒,多多益善。
先河已開,後面滔滔江水接踵而至,只要想讓孩子開蒙的,只要與桃花村村民沾親帶故的鄰村人都將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門下。啟蒙人數暴增,由原先的十幾人至三十多人,坐滿了整個祠堂。甚至有鄉紳慕名而至,閑坐旁聽,時而頷首,時而微笑。老少齊聚一堂,搖頭晃腦,蔚為壯觀。
「衣食父母」都跑桃花村去了,鄰村先生這時候哪還坐得住,口誅如石沉大海,自然接下來就是筆伐。都說文人迂腐,倒也有其可愛之處,為了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紛紛拿出家中珍藏多年、為數不多的宣紙致信竹先生,內容大同小異,先是客客氣氣地問候了竹先生的先父、先祖、現狀,感嘆幾句世事無常,然後筆鋒一轉,拿出長者教訓後生的口吻,或是舉例子,或是打比方,含沙射影地指出竹先生這種搶人飯碗的行徑是不對的,最後還寬宏大量地表示只要竹大少知錯能改,彼此還是好鄰居,可以和睦相處云云。
於是,漁舟每日散學后便多了一件消遣時光的趣事——扯著嗓子抑揚頓挫地念各位先生的「討伐書」。時不時地蹭到竹先生的面前,對每位先生的文筆、字跡評頭論足,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
竹大少無暇理會這些「聲討」,倒是愛極了漁舟轉著明眸點評的靈動模樣,偶爾興緻來了,還會認真與她探討一番。說來也奇怪,似乎每每與她探討過後,必有所悟,必有所得。
其實,漁舟熱衷於翻閱「討伐書」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的宣紙在她眼中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從此,文人墨客在漁舟的眼中,除了迂腐,還多了一個詞——敗家。
「流言止於智者」這話也未必全對,就像竹大少的置之不理,非但沒有讓其他村的先生們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在此事上似乎宣陽城的教書先生難得地達成了一致,看桌上雪花般的信函就知道他們的熱情與決心了,這似乎從側面論證了「同行是冤家」的這句古話。
言辭犀利,入木三分;人云亦云,眾口鑠金。
這一日,漁舟「例行公事」地翻閱來信,沉浸在如皇帝批閱奏章,君臨天下的幻覺中樂不可支。
竹先生怕她笑岔氣,劈手從她手中奪過信函,匆匆看過,順手扔入了火堆中付之一炬。
漁舟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道:「先生,這事你怎麼看?」
「人言可畏。」宣竹淡淡地道。
「還有呢?」她亮晶晶的眸子如沉浸在水中的星子,極亮,也極冷。
宣竹抿了抿嘴,微微一思忖道:「有人推波助瀾。」
她端起水飲了一大口潤喉,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會是誰這麼閑呢?」
「我叔父。」他垂眸,眼底閃過令人心寒齒冷的悲哀。
「孺子可教也。」漁舟打了個漂亮的響指,湊到他跟前問道,「那當如何?」
「又能如何?人微言輕,只能暫避鋒芒。」他苦笑道。
「哎呦,我的大少爺,這可不該是你韜光養晦的時候,否則你前面好不容易賺的幾分美名全都打水漂了。」漁舟拎著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地道,「老娘還想著靠你吃香的喝辣的呢,你這風評如果壞了,三月如何進寒山書院,八月又如何參加鄉試?」
他疼得直咧嘴,捂著耳朵低聲討饒:「小舟,輕點兒,那你說該如何,我都聽你的。」
漁舟這才滿意地鬆了手,勾唇冷笑道:「隨風而起,扶搖直上!」
「好!」他從善如流。
「既然他們對竹先生慕名已久,何不大大方方地見上一見?據說鷓鴣山的千里鶯啼,十里杜鵑堪稱宣陽一絕,不知二月二的花朝節學生能否有幸隨先生前去一觀?」她狡黠地笑道。
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細碎的溫柔從眸光中傾瀉而出,眼角的硃砂痣嬌艷欲滴。
用漁舟不倫不類的說法便是,既然打算在花朝節技壓群芳,舌戰群儒,那便需慎重對待,好好籌備,以求一鳴驚人。宣竹將此事正式提上了日程,提筆給宣陽十里八鄉的先生下了帖子,邀約眾人於花朝節前往在鷓鴣山賞十里杜鵑,並在鳳鳴徑流觴曲水以文會友。除此之外,他還認認真真地將收到的「討伐書」研讀了三五遍,借用漁舟的話便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竹先生深以為然。
自從宣竹下戰書之後,二人過上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轉眼已到正月下旬,風停雨住,太陽公公終於露出了笑容。
漁舟借著買書的名義去宣陽城賣畫,置辦筆墨紙硯、春裳衣飾不在話下。
在城中轉悠了幾圈后,她發現如今竹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茶樓客棧、街頭巷尾,但凡識幾個字的,自詡是文人的年輕人都在議論傳說中的竹先生,毀譽參半,褒貶不一。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在宣陽城最大的賭坊——長樂坊擺下賭局,押下黃金百兩賭竹先生在花朝節一敗塗地,從者眾多。漁舟大怒,護短的毛病發作,輸什麼都不能輸氣勢,儘管心肝一陣一陣疼得厲害,她還是選擇了一擲千金,幾乎將所有的積蓄都押在了竹先生身上。
回家后,她忿忿不平地提起這事,一時沒收住話題,不小心泄露了自己下注的事實。
前一刻還是面無表情聽她絮叨的竹先生霎時陰雲密布,陰測測地道:「好好說,你這次去長樂坊做什麼了?」
「沒……沒做什麼。」漁舟訕笑道,眸光四處亂瞟,尋思著如何遁走。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冷笑道:「居然學會賭錢了,你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我……我這不是為了你,咽不下這口氣麽。」漁舟撇嘴委屈道。
「賭錢,為了誰都不行!」宣竹怒道,「還有,女子進賭坊成何體統!」
這次竹先生倒不再燒她心愛的話本子了,而是罰她抄十遍的《女戒》,直抄得漁舟生無可戀,嚴重懷疑慘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