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賣畫
夜裡,宣竹挑燈夜讀至三更,本已熄燈躺下,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腦海中不斷地重複著漁舟冷笑時所說的長篇大論,幾番嘆息后,認命地起身挑燈畫美人圖。
宣竹父親在世時,宣府堪稱是宣陽城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府中先生嚴苛,他在琴棋書畫上沒少下功夫。後來變故接二連三,使得他對這些失了興緻,因此畫美人圖於他而言,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心神。如今想來,當時淪落街頭,之所以沒能拿作畫謀生大抵是因為那時的竹大少還放不下/身段,現在歷經坎坷,漁舟的諷刺也是家常便飯,而且漁舟也見過他最落破時候的樣子,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畫好美人圖之後,不知為何心中鬆了一口氣,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他不知道的是,待他熟睡后,漁舟便取走了美人圖,隔間螢螢之光,徹夜通明。
翌日,晨光熹微,將明未明之際,漁舟草草用了早膳,與往常一樣也沒忘給宣竹煎藥。大牛已經趕了馬車進了院子,漁舟回房換了一身男子的粗布裳,背了一個包袱便出門了。
她剛出門,身影還未消失,「熟睡」中的宣竹便一骨碌爬起來了,透過門縫望見漁舟與大牛低眉淺笑的模樣,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八個字,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與刺眼。
漁舟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上,心裡謀划著如何賣畫,嘴裡叼著一根乾癟的蘆葦桿,與王大牛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不知情的人看他們熟稔的樣子倒真像兩兄弟,只不過弟弟要秀氣許多。
「誒,大牛,你去逛過怡紅院麽?」漁舟閑扯道。
老實憨厚的王大牛摸著後腦勺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怡紅院是宣陽城最大的青樓,立馬紅著臉手忙腳亂地擺手,使得車上的漁舟一陣顛簸,險些掉下牛車。
漁舟心道:「真是個獃子。」
但見他那黝黑的臉蛋,紅通通的脖子,又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逗弄道:「那咱們哥倆今天去見識見識?」
「別,我娘知道了會打死我的。我不去,你也別去。」大牛神色認真地道。
想起彪悍的王大娘,漁舟也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可是與銀子的巨大誘/惑力比起來,後者立刻佔了上風。
漁舟轉了轉像黑色玻璃球浸在清水裡的眼珠,狡黠地笑道:「那咱們不讓大娘知道唄。」
大牛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對老娘的敬畏之心阻止了他點頭。
漁舟知道他已經意動,添油加醋地說道:「張雲說怡紅院的頭牌牡丹姑娘,那可天仙一般的人物,咱們這樣的凡夫俗子若能見上一面,死也值了!大牛哥,你就不想知道天仙是長什麼樣的?你就不想知道張雲說的是不是真話?他成天就知道在我們面前吹噓自己是如何如何了得,牡丹姑娘待他如何如何熱情,我才不信呢。大牛哥,你就陪我去看看唄,這件事咱們誰也別告訴。」
張雲是里正家的獨子,遺傳了他爹的嫌貧愛富,對城裡的公子哥兒阿諛奉承,對村裡的同齡人如同一隻開屏的孔雀,走到哪兒,炫耀到哪兒,平日沒少奚落王大牛。
「這……這不太好吧?」大牛弱弱地問道。
「有什麼不好的呢。喝花酒的銀子我來出。」漁舟往自己天平的一端又加了一個重重的砝碼。
「這個可使不得,使不得。」大牛忙道。
「如何使不得?上次你幫我家修房子,不也沒收工錢麽?如果大牛哥不答應我的話,以後我有難處再也不找你了。」
「那……那就聽小舟的吧。」大牛妥協了。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到宣陽城已是晌午之後。宣陽城內車水馬龍,人肩接踵,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漁舟將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米面雞蛋等日常用品買了個遍,又去成衣店給宣竹和自己各買了一身冬裳,也沒忘給宣竹買葯和筆墨紙硯,如此逛了大半個下午,身上所帶的銀子也花得所剩無幾。
買紙時漁舟著實心疼了一把,每刀兩千文,還是粗糙的麻紙,正面潔白、光滑,背面稍粗糙,有草稈、紙屑粘附。漁舟按當時市面的物價折算了一番,發現一刀紙竟然約等於現代人民幣四百元,頓時覺得肉疼得厲害,一下午的心情都鬱鬱寡歡。家裡養著的那個「花架子」不僅是個「藥罐子」,還是個名副其實的「敗家子」,這怎麼能夠令人開心呢。反覆一琢磨,也明白了為何古代的讀書人地位會如此高了,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堆砌出來的啊。
傍晚二人在悅來客棧入住,待華燈初上,夜未央,相攜而出,先逛了一個多時辰的夜市,然後直奔怡紅院。
大牛戰戰兢兢,既期待,又緊張,踏進怡紅院后只覺百花盛開,應接不暇。反倒是漁舟一派從容,頗有幾分上茶樓歇腳的氣定神閑,拉著大牛的胳膊在鶯鶯燕燕中面不改色地穿梭,沿途的投懷送抱、秋波暗送視若無睹,滿堂春色皆留她不住,尋到管事後火速要了二樓的一間雅間。
漁舟捧著熱茶倚著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對面不斷大口喝茶壓驚的大牛笑問:「感覺如何?」
大牛圓臉紅成了猴子屁股,羞澀地道:「這裡的姑娘,很漂亮,只是……只是太熱情了。」
漁舟大樂,打趣道:「喜歡麽?」
大牛點了點頭。
「要不娶一個回去?」漁舟笑吟吟地道。
大牛連連擺手,忙道:「使不得,這裡的姑娘細皮嫩/肉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跟我這樣的粗人太委屈了。」
漁舟沒再繼續消遣大牛,她覺得眼前這個憨厚的青年身上有著一個極好的品質,那便是務實,有自知之明的人總不會讓人討厭。
簾外忽聞琵琶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大爺,可要聽曲兒?」曲罷傳來嬌滴滴的女子聲,尾音悠悠上揚,如黃鶯出谷,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軟腔調。
「進來吧。」漁舟壓著嗓音揚聲道。
三位聘聘裊裊的女子挑簾而入,其中為首者猶抱琵半遮面,身後的兩人一人端著酒,一人端著瓜果小吃。
漁舟信手賞了二三十文錢把彈琵琶的女子打發了,將另外兩名女子留了下來。
漁舟淺笑道:「小爺和哥哥初到貴地,不知附近可有什麼好吃好玩的?」
她談吐風雅,不一會兒便哄得兩位女子找不著北,把宣陽城的風景名勝、吃喝玩樂說了個遍,還捎帶著將怡紅院的當紅姑娘從頭到腳、從喜好到出身評說了一番,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三個女人一台戲,你唱罷,我登場,讓一旁的大牛看得嘆為觀止。
殘月當空,夜闌珊,人已酣。漁舟扶著醉眼迷離的大牛回到了客棧。
一夜無話。
次日,漁舟起了個大早,留了話讓店小二轉告給大牛後便去趕早市賣畫了。
她在十字路口佔了一小塊乾淨的地,將美人圖展開,用四顆小石子壓住四角,自己安靜地坐在畫的後面看話本,一旁立著一塊牌子,上書:賤賣牡丹,二十兩銀子,不二價。
之所以「賣」怡紅院的牡丹,而不是杜鵑、月季、芍藥或者其他的「名花」也是有緣由的,宣竹的美人圖本就與牡丹有六分的相像,經過漁舟的潤色和修飾后,像了八分,一般人自是無法分辨是不是牡丹本人了。至於宣竹為什麼一出手就畫牡丹,或許是因為牡丹身上有著美人所共有的特點,或許是二人曾相識,漁舟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既然是美人圖,那自然是要美到極致,只見玉/兔東升,庭院中有一翩翩起舞的美人,長袖慢遮,只隱約地露出半張臉,狹長的睫毛似乎能一根根數清,流轉的眸光璀璨欲滴,一肌一容,盡態極妍,更為傳神的是美人宛若迎風飄曳之狀,衣褶飄舉,線條遒勁,具有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效果,似乎隨時會從畫中飄出來一般。美人旁邊是一樹梅花,寥寥數筆,勾勒出落英繽紛,寂寞無主之境,使人憐惜,使人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整幅畫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畫的左邊還題有一首詞,正是李白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整首詞一氣呵成,一手漂亮的狂草令人嘆為觀止,筆勢連綿迴繞,字形變化繁多,左馳右鶩,千變萬化,如游雲千萬朵,如岩石壓頂,如利劍鋒芒,極詭異變幻之能事。
畫卷的右下方用蠅頭小楷寫著「江南老嫗」四個字,這與時下的文人墨客習性極為不同,因為沒有私印,落款的方向也相左了。
畫美、詞美、字美,意境也美,自然可堪高價,但是二十兩銀子足夠令大部分的人望而卻步了。因此,圍觀的人很多,想買的人卻沒有幾個。
漁舟也不著急,安靜地看自己的話本,對於那些幾次三番想跟她講價的文人,也不生氣,只是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對方,眸光淡淡,笑容淡淡,即便不發一言,也自有一股泠然的氣勢,令人不敢直視。
漁舟也沒打算能夠很容易地就賣出去,日頭漸高,晌午漸近,她估摸著可能要無功而返了。收了話本,開始慢慢地卷美人圖,打算回客棧,再不回去,恐怕就得在宣陽城再歇一宿了。
忽然,一個七尺大漢撥開人群擠了進來,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滿臉絡腮鬍,宛若刀槍林立,令人難以猜測出他的真實年紀,與他那粗獷的容貌截然相反的是低沉渾厚的嗓音,他伸手止住了漁舟繼續收畫的動作。
漁舟挑了挑眉,面露疑惑。
「還沒……還沒看完呢。」他摸著鼻子略有幾分窘迫地道。
漁舟眸光一冷,收畫的動作更快了。
「哎……爺跟你說話呢,別……別收那麼快啊。」他一把扯住了漁舟的衣袖。
「大叔,你到底買不買?」漁舟那雙靈動的黑眸直勾勾地盯著他。
「咳,咳,爺剛及冠,沒那麼老。」大漢眸光眼巴巴地看著她手中的畫。
漁舟懶得理會他,袖角一甩,掙開他的手,利落地將畫卷完全收了起來。
「買,買還不成嗎?」大漢急道。
漁舟將手掌攤開,遞到大漢的面前做了個討銀子的手勢。
大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一邊往懷中掏銀子,一邊低聲嘟囔道:「爺怎麼看著,跟牡丹不是特別像啊,牡丹的鼻子更挺一些,眼睛也更狹長些。」
漁舟當做沒聽到,等銀子到手后,才回眸燦然一笑:「您應該是牡丹的常客吧?您去怡紅院是不是都是夜裡?牡丹姑娘是不是都是盛裝打扮?大爺您見過她的素顏沒?」
「那你見過?」
漁舟揮了揮手,飛快地鑽入人群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街口圍觀的人也三三兩兩地散去了,一個青衣小廝滿頭大汗地跑到買畫大漢的身邊,氣喘吁吁地道:「少爺,您下次能不能走慢點。咦,這不是牡丹姐姐麽?」
眼尖的小廝立刻瞄到了畫卷上的美人圖,立刻又道:「您若想見牡丹姐姐,直接傳喚她就行啦,拿她畫像作甚?您該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大漢一巴掌拍在小廝的後腦勺上,取笑道:「你以為爺的眼光跟你一樣啊?」
「欲蓋彌彰。」小廝嘟囔道。
「小叔壽辰將至,估計他會喜歡這畫上的字,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吧。」大漢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小寒,爺交你一個重任,待今夜牡丹歇下后,你替代爺去看看她是不是跟畫中的美人長得一模一樣。」
「牡丹姐姐會殺了我的,您這是想要我的小命吧。」小寒腳下一趔趄,捂著耳朵逃開了,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