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貧賤
宣竹一度以為漁舟說厭棄了他只是嘴上說說而已,然而事實上自那日針鋒相對地交談過後,漁舟便極少出現在他面前了。若不是每日清晨灶台上是溫熱的,鍋里溫著清粥、中藥和熱水,若不是屋子裡的野果越來越多,幾乎令人難以相信同一屋檐下還住著另一人。野果有常見的板栗、錐子、柿子、獼猴桃、酸棗等等,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兒來的。在這個一貧如洗的家中,能喝上粥已是極為不易,宣竹一向是早晚喝粥,午膳便啃些野果草草果腹,若午間日頭正好的話,還會捧著書籍曬一兩個時辰的太陽。
他幾乎不出院子,一方面因為身子咳得厲害,受不了風,另一方面因為漁舟性子潑辣,幾乎沒有什麼村民能與她合得來。幾個月前聽說她將竹大少撿了回來轟動一時,來看宣竹的人絡繹不絕,畢竟竹大少曾經可是高高在上的少爺,不是誰相見便能見的。然而見宣竹那氣息奄奄的樣子朝不保夕,新鮮勁很快就過去了,偶爾談起宣竹也只是用「那書生」三字替代,未嘗沒有奚落之意。在村野,年輕人識字、長得好看,固然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但是倘若再加上病弱,那可就大大不妙了,畢竟家裡多一張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嘴,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每年種著那一畝三分地,若碰上年成不好,徵稅之後所剩無幾,一整個冬天節衣縮食,幾個月臉上都是愁眉不展。
西風漸涼,北風的腳步已不遠,該如何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季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這個問題也一直盤旋在漁舟的腦海中。她發誓這些日子起早貪黑真不是因為勤勞,而是不想凍死在漫長的冬季中。
八月十五,對於曾經的宣竹而言是一個十分熱鬧的節日,而對現在的他來說只是個日子。若非要找出它與往日有何不同,那便是下雨了。上午還是艷陽天,午後忽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近日如神龍般見首不見尾的漁舟尚未歸來。
宣竹本在看書,後來被雷聲驚倒了,趕忙收了院子里晾曬的衣物,他剛收好,瓢潑大雨便不管不顧地來了。他本想看完剩下的那半卷書,可手裡握著書卷,心緒卻不知為何再也難以平靜。無論曾經的漁舟有多難纏,幺蛾子也屢出不窮,但是到底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伸出了手,哪怕心懷不軌,就如同這置身的茅屋,雖然破舊不堪,到底可遮風擋雨。
茅屋比起王大牛修葺前的「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已好太多,至少屋中不是濕漉漉的無下腳之處,透過雨簾可見三三兩兩的村民射門口匆匆忙忙地往家趕。從中午一直等到傍晚,雨勢未減,始終未見漁舟的身影,宣竹心中漸漸不安不起來。先是在屋中反覆踱步,可心頭的焦灼難以按捺,索性放下書,心頭又愈發空落落地難受,總覺得該做些什麽,否則難以打發心頭的焦躁。晨光熹微時依稀看見漁舟的背影是在往後山的方向消失了,想出去接她,又『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家中也沒有半個可遮雨的斗笠,若自己不小心跌落山谷,給這個家更是雪上加霜,只能嘆息作罷。
後來又想,這麼大的雨,她回來身上一定濕透了,若是受寒了該如何是好。在反覆的思量中,不知不覺地用那雙提筆寫字的手破天荒地學燒火,明明是看著很簡單的事情,卻耗費了一刻鐘才生好火,又往鍋里添了水。做了這些,額頭已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中總算是好過了些。
宣竹在心中苦笑道:「村民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未嘗沒有半分道理。」
他暗下決心,以後要對漁舟好點,她如果還像以前一樣纏著自己,那也隨她去吧。圍著自己打轉,雖然聒噪了些,但也好過這樣提心弔膽。
漁舟回來時,天已擦黑,渾身上下都淌著水。宣竹正垂著腦袋往灶膛里添稻秸,鍋蓋上正冒著裊裊白煙。
漁舟心中一暖,驚訝之色一閃而過,放下背簍淡淡地道:「水已經熱了,不用再燒了。」
宣竹一怔,驀然回首,即驚且喜,局促地道:「你……你回來啦,快去換身衣裳吧。」
漁舟「噗哧」笑出了聲,並指了指他的臉。原來宣竹燒火時一心惦記著漁舟的安危,不知何時將草木灰抹到了臉上,糊成了一隻大花貓。
宣竹回過味來,正欲紅著臉訓斥她,可見那貼著臉頰的濕發和緊貼在身上的布衣,最後只是抬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輕聲道:「你先去換衣物吧。」
漁舟忍住笑意,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隻小東西,遞給宣竹溫聲道:「幫我把它的羽毛烤乾。」
宣竹伸手接過,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那透心的涼意從指腹傳到了胸腔,卻又忍不住悄悄紅了耳根。直到漁舟的身影消失在隔間的門帘后,他才垂眸打量手中的濕漉漉、毛茸茸的小東西,正是一隻年幼的魚鷹,頸和羽冠黑色,並雜有白色絲狀的細羽,兩肩、背和翅覆羽銅褐色並具光澤,羽緣暗銅藍色,尾圓形、尾羽十四枚。
它乖巧地窩在宣竹的手掌中,努力地從他手上汲取溫暖,真是只漂亮伶俐的小東西,可不知為什麼宣竹的內心深處卻有個聲音不停地叫囂著:「有肉吃了,吃肉,要吃肉!」
那聲音極具誘/惑力,如同海上人魚美妙的歌聲,令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出來打熱水的漁舟將他兩眼冒綠光的模樣逮了個正著,她淡淡地道:「竹大少,它不能吃。」
宣竹「唰」地紅透了臉,窘迫得恨不得鑽入地縫中才好,像掌中那隻小魚鷹一樣低垂著腦袋,心中/將自己唾棄了成百上千遍。
漁舟忍住眸中的笑意,慢悠悠地舀了半桶熱水,又兌了幾勺冷水,提著木桶掀起帘子進了隔間,忽而故意揚聲道:「想吃肉很丟人麽,背簍中有一隻野兔。竹大少,你若是想吃得緊,那就紆尊降貴地將它料理了吧。」
若是從前,處理動物的皮毛與內臟,那是竹府最下等的僕人才幹的臟活,讓竹大少親自動手無異於痴人說夢,但對於一個三年未沾葷腥的宣竹來說,給兔子剝皮、清理內臟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只要有肉吃。畢竟,在生存面前,人的潛能是無限可能的。
漁舟洗過熱水澡,換過衣裳后,拿著粗布邊擦濕發邊哼著荒腔野調從隔間出來,腳步輕快,見到的慘狀卻令她停下了步子,但見屋檐下的宣竹臉上沾滿了兔毛,手裡染著血,那高高在上的竹大少忽然跌下了神壇,沾了人間煙火,有了七情六慾。而那兔子,渾身的毛被拔得七零八落,東一塊,西一塊,頗有幾分慘不忍睹。
「它跟你有仇麽?」漁舟忍不住取笑道。
笑著笑著忽然又體會到幾分酸澀,這個家若不是窮瘋了,眼前這人若不是想吃肉想瘋了,絕對不會露出如此狼狽的模樣。
宣竹一怔,手微微一顫。
漁舟收起笑容,用手上的布將頭髮草草地包住,拿起勺子舀了半勺溫水慢慢走到他身邊,彎著身子將水慢慢地淋在兔子身上。
一時之間兩人都未說話,只聽得雨點落在屋檐上,敲打在兩人的心間,大雨如註明明該是一片喧囂,二人卻覺得太過靜謐。
隔了半晌,宣竹低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問出口后才覺得窘迫,這是宣竹第一次想知道身邊這個女子的想法,曾經同床共枕時只有厭棄,最近離得遠了反而覺得不自在。
漁舟盯著他手中的兔子,沒有抬頭,也沒有發現他的窘迫,淡淡地道:「我在想,這兔子是炒了好吃,還是燉了好吃。可是,家中除了鹽再沒有其他的佐料,如今看來只能用烤了。」
這番短暫的對話之後,二人之間又是沉默。
漁舟見他動作實在是生疏,待他將毛拔好后,索性搶了他手中的活,拿起銹跡斑斑的剪子乾淨利落地給兔子開腸破肚。
宣竹知道自己這是又一次被徹底地嫌棄了,可是技不如人,又能如何呢?只能默默地蹲到灶台邊,將還未滅盡的炭鏟了出來,又去牆根抱了大根的柴火放入炭火中燃燒。他早已對兔子肉垂涎三尺,可又覺得目不轉睛地盯著漁舟的一舉一動有失身份,於是又拿起了書卷遮掩,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拊胸咳一陣,一會兒又望望兔子,可謂是煞費苦心。
漁舟看了看他手中倒拿著的書卷,到底沒有點破,只是暗自覺得虛偽。
手腳麻利的漁舟不一會兒便處理好了兔子,用濕木做了個簡易的架子,將兔子放到了上面燒烤,約莫兩刻鐘令人垂涎的香氣便冒了出來。
漁舟一手拿著粗鹽,一手慢慢地翻轉著兔子,看了看兔肉,又看了看不斷吞咽口水的某人,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故意清了清嗓子道:「等天氣放晴,我打算去一趟宣陽城。除了書和葯,你還需要帶些什麼?」
宣竹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曾經一心圖謀要拿的書換銀子的漁舟竟然說要給他買書,這太不正常了,難道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漁舟掃了一眼他那驚疑不定的神色,知道竹大少的疑心病又犯了,她淡淡地道:「家中自然是沒有多餘的銀錢給你買書,但是老娘聽說你會作畫?」
宣竹心中咯噔一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淡漠地應道:「略懂一二。」
漁舟淺笑道:「我聽聞,城裡的貴公子喜歡美人圖,你可否畫一幅月下美人圖?」
宣竹知道她嘴裡所謂的貴公子是紈絝子弟,不由心生厭惡,蹙眉冷笑道:「什麼美人圖?爺不會!」
漁舟把黃澄澄、香噴噴的兔子從架子上拿下來,撕成兩半,將更大的那一半遞給宣竹,冷笑道:「竹大公子,您現在故作清高想學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年前淪落街頭的時候怎麼沒見你不吃嗟來之食?退一步而言,倘若竹大少餓死在這個冬天裡,別人只會笑掉大牙,誰人會知道你是為了所謂的讀書人的節氣而死?節氣和吃飽穿暖相比,那是什麼鬼東西?多少錢一斤?能當飯吃麽?別忘了,你已經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竹大少了,你只是個病弱書生!哼,你那兩手鬼畫符倘若還有人願意花銀子買的話,你應該感到慶幸!」
宣竹薄唇蠕動,竟無以應答,只能低頭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兔子肉。
「宣竹,老娘告訴你,倘若你凍死了,老娘求之不得,立馬改嫁!」漁舟信誓旦旦地道。
這是宣竹第二次聽到她說這樣的話,他沒同上次那般反應激烈,只是學著她的樣子橫眉冷笑道:「休想!」
兩人不歡而散,手中的兔肉也從鮮美無比變成了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