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閑妻不賢> 第001章 生死

第001章 生死

  漁舟是在窒息的疼痛中醒來的,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


  手中緊緊地攥著稻桿,手心是潮濕的,身上也是潮濕的,喉嚨疼得厲害,似乎隨時會斷氣,她睜開迷濛的眼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了。她低低地咳了一聲,艱難地咳了一聲,就像溺水一樣,似乎隨時都可能死去。而事實上,她也的確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電閃雷鳴之際,她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那是一張雌雄莫辯的臉,一張少年的臉,除了臉,她還看到了一雙手,緊緊扼住自己喉嚨的手。她拚命地搖搖頭,覺得自己大概又被噩夢魘住了,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夢到這般情境了。


  背上冷得厲害,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雨水打在脊樑上的聲音,冰冷的觸感和嘀嗒聲,清楚地告訴她這不是在夢中,她十分疲憊,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心中嘆道:「如果可以了斷,那就這樣一了百了罷了。」


  喉嚨上的手卻不知何故突然鬆開了,冷風灌入肺腔,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此時,除了風聲、雨聲,似乎還聽到了少年急促的喘/息聲。很顯然,那個少年也怕得厲害,是個生手,沒殺過人。


  隔了半晌,忽又聽到顫抖的聲音:「葯可以停,但是,書不能賣,否則……」


  否則如何他沒再說下去,漁舟喉嚨上的疼痛是最好的警告。


  少年背過身子,在里側躺了下去,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令人難以想象病得如此厲害的人哪來掐死別人的力氣。


  漁舟僵硬著身子倒了下去,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理會那個少年。大雨下瘋了的夜,漁舟輾轉反側,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那個糾纏她多年的夢。


  夢中,有個叫宣竹的少年,本是大戶人家的病公子,然不幸父母俱亡,家產被叔叔謀去,還被嬸嬸趕出家門。幾經輾轉,落魄的病公子被一個家徒四壁的村姑撿了回去。而那村姑之所以伸出援助之手,並不是大發慈悲,而是圖謀宣竹的美色。村姑逼著正在孝期的宣竹與她成了親,三個月來,上演的便是一個威逼利誘、如狼似虎,另一個寧死不從、避若蛇蠍的戲碼。直到那村姑揚言說要把宣竹的書籍全賣了,病公子如同瘋了一般對村姑動了手,不,確切來說更像迴光返照。


  夢中的故事沒有結局,每次都到宣竹掐住村姑的脖子便戛然而止。漁舟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不僅僅是因為隔三差五便「溫故」一回,更是因為那村姑與自己相似的容顏和同樣的名字,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數。


  風停雨住,晨光衝破重重雲霄迎來了一個嶄新的黎明。


  漁舟卧在發霉的稻桿鋪上,目之所及是殘缺的鍋碗瓢盆,黑不溜秋的灶台和不避風日的茅屋,曬日光浴極為方便,躺在床上,仰起臉,便觸手可得。不知為何,漁舟的內心卻十分平靜,大抵是不會有比這還要困窘的生活了,腦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叟其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卧踏里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散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漁舟如挺屍般躺著,心中思忖著三日不吃不喝便可以一命嗚呼的可行性,頭頂的日光,肚裡的空城計,身後不正常的灼熱,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漁舟該起來了,否則必然是一屍兩命,雖然宣竹與她不是母嬰關係。


  「罷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漁舟苦笑道,捂著空空如也的腹部,穿好露著腳趾頭的草鞋出了門,拿了一個缺了口的破碗在衰草叢生的院中,舀了幾碗井水充饑。


  籬笆外面是一望無際的田地和零落頹坯的木屋,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而院子的後面是樹木叢生的大山,這讓漁舟稍稍放了心。


  漁舟從鍋里找出兩個又臭又硬的窩窩頭,蹙著眉頭,就著清水逼著自己咽了下去。


  而床上那人早已燒糊塗了,撕心裂肺地咳一陣,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一陣,嘴裡溢著意味不明的胡話。漁舟與他無冤無仇,到底做不到見死不救,舀了一碗清水灌入他嘴裡,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得很。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用臉去蹭,發出幾聲零落的嘆息,似極為喜歡她手上的清涼,果然是燒糊塗了。


  漁舟撥開貼在他臉頰上的濕發,但見宣竹容顏土木形骸,不自藻飾,形貌昳麗,天質自然,更為醒目的是他左眼下方的淚痣,比硃砂還要妖嬈三分,她暗嘆:「如此顏色,也難怪她死纏爛打,可惜紅顏禍水。相書上云:一生流水,半世飄蓬,這樣的人不招惹為妙。」


  說完,便不帶情緒地抽了手,從床底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一個破罐子,摸出僅有的五文銅錢去了隔壁的王大娘家。


  漁舟回來時,手裡多了一籃子雞蛋,一壺酒和一斗米。


  宣竹醒來時,院子里的雜草消失得無影無蹤,灶台上的鍋碗瓢盆依然破舊得不像樣,然而鋥亮得可照出人的影子,身下的稻桿散發著陽光的味道,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宛若在夢中。除了一點,他有點不太好,身上幾乎被剝得一件不剩,一/絲/不/掛的他,旁邊立著他憎惡的漁舟,手裡捧著一個破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驚、惱、怒、羞百般滋味齊湧上心頭,緊緊閉上眼,伸手去抓被褥卻撈了個空,僵直著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用找了,都在外頭呢。」漁舟抿嘴笑道,似乎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極為開心。


  「書……書呢?」他忽而不顧一切地抬頭,目光如刀。


  漁舟笑意未減,朝院子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道:「老娘還想多活幾天呢。」


  宣竹似難以忍耐她的粗俗,眉間微微一蹙,然而目光掃過她脖頸上清晰的掐痕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瞼,並不著痕迹地側了側身子。


  漁舟端著碗朝他邁進一大步,宣竹大驚,身子飛快地往後退去,避若蛇蠍。


  漁舟勾唇一笑,目光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兒出來。


  「休得無禮!」宣竹面紅耳赤地喝道,色厲內荏一覽無餘。


  漁舟不疾不徐地搖了搖手中的破碗,讓濃郁的酒香溢滿屋子,她將碗放到床頭,似笑非笑地道:「老娘是對你垂涎已久,但還沒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宣竹回過味來,也知道自己這是誤會她了,可是也是因為眼前這人劣跡斑斑,才讓自己變得敏感多疑,道歉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是難堪地抿了抿嘴。


  漁舟退開幾步,扯過一條瘸腿的板凳在不遠處坐了下來,雙臂環胸,雙腿交疊,自然而然地翹了個二郎腿,淡淡地道:「說起來,這是第二次救你了。」


  宣竹蹙眉看了看她那不住抖動的腿,眉毛抖動了一會兒,依然什麼都沒說。


  「先前沒羞沒躁地糾纏你,逼著你與我成親,是我不對。老娘救了你兩次,如今,就功過相抵吧。」


  宣竹露出驚疑和嘲諷的神色,目光中更是不加掩飾的質疑。


  「經過昨夜那事,老娘算是想明白了。男歡女愛講究的是個你情我願,強扭的瓜不甜,你這樣的高嶺之花倒也真不該是老娘這樣的村姑能夠高攀的。」漁舟慢悠悠地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宣竹冷冷地道,好看的眉毛高高挑起。


  「就是你聽到的意思,老娘對你沒興緻了。以前見你長得好看,眼巴巴地跟著你,千方百計地想睡你,這兩日見多了,瘦骨嶙峋的樣子實在是咯牙。嘖嘖,你這身軀,比起那張臉來,真是有礙觀瞻。」說著,漁舟摸了摸下巴,挑剔的目光將宣竹赤/條條的身子打量了個遍。


  宣竹額角的青筋不住跳動,用手按了又按才忍住心頭的熊熊怒火,不理會她的瘋言瘋語,面無表情地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一個糾纏不休的人突然露出棄之如敝履的神色說她厭棄了,就像貓忽然說不吃魚了,能信麽?反正宣竹是不信的,他更相信這是她以退為進的手段。


  漁舟也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多說無益,懶懶地道:「老娘想做什麼,你以後總會知道的。對了,以後我睡裡頭。」


  她指了指後面用篾片隔出來的小隔間。


  宣竹再也難以按捺心頭的怒火,冷笑道:「誰幫你弄的?你那老相好王大牛?」


  「對吖,你真聰明。」漁舟煞有介事地贊道,還高興地眨了眨眼睛。


  「我還沒死呢,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下家了麽!」宣竹厲聲喝道。


  「你這副鬼模樣大概離死也不遠了。」漁舟緩緩地笑道,「竹大少爺,你既無心,我便休,老娘找誰又與你何干呢?」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恬不知恥了?」宣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問道,雙眸一片猩紅,幾乎欲噴出火來。


  「本性如此,很抱歉現在才讓您認識到。」漁舟一本正經地道,「要不你把老娘休了吧?」


  「你休想!」宣竹覺得額角的青筋跳得更厲害了。


  「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藥罐子,你是給老娘衣穿還是給飯吃了?說難聽點,竹大少爺您這軟飯吃得挺不錯吖。」漁舟譏諷道。


  宣竹被氣得兩眼一陣發黑,喉頭滾動,舌尖布滿甜腥之味,一口心頭血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


  漁舟無動於衷地望著他,淡漠地道:「你這副鬼樣,若真停了葯,大概閻王約你喝茶也不遠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所以葯還是先喝著吧。但是,這葯也不是白喝的,每次抓藥的錢,老娘會一筆一筆地記著,待你竹大公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時,再連本帶利地一一歸還吧。你好生歇著,等你身子好些,咱們便一拍兩散。」


  宣竹抹去嘴角的血跡,抬頭望著她,狹長的鳳眸中盛滿不加掩飾的驚愕與震怒,哆嗦著身子顫聲道:「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再說了。還有,你……你哪來的銀子買葯?」


  說完,他撫著胸口重重地喘息,眉頭緊蹙,又是一陣咳嗽。


  漁舟無所謂地挑了挑眉,揚了揚左手空蕩蕩的袖子。


  宣竹飛快地閃過難以置信的神色,他記得那隻手腕曾經戴過一隻玉鐲,種質極佳,翠色鮮艷。只是,她視若珍寶,沒少向他炫耀,今日怎麽轉了性子?


  漁舟拍拍手,腳步輕快地出了茅屋,將被褥與布衣一併抱了進來,一股腦扔到宣竹身上便失去了蹤影。


  宣竹怔怔地坐在床頭髮呆,心頭亂糟糟的,暗中尋思:自醒來,她的臉還是那張臉,可行事與以前好像大大不同了,雖然言語一如既往地刺耳,舉止一如既往地粗魯,但說起話來不徐不急,有理有據。這還是她麽?可若不是她又能是誰呢?竟然有心思琢磨這些有的沒的,自己大概真是病糊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