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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拜君山河壽其二

  幽草曾聽谷中的一位病人提過,知道這樣純發乎內心的勁氣需要怎樣純摯凝厚的武學修為。她從未見過樓主使用武功,所以也無從知曉,如此清癯瘦弱、沉痾在身的谷主,居然身負絕世武學。


  那一刻,在兩人的對峙中,幽草極為不合時宜地開始好奇林青釋的過去,自她拜入谷中的第一天起,每日便和谷主朝夕相處,卻從沒見過谷主這副模樣。


  她所見所到的谷主,永遠清風朗月一般,輕淡出塵,心如止水,無念無想。初見時候,谷主的眼睛還沒有失明,那雙湛碧色的清瞳中,可以映照出風雪朔漠、皎月長天,卻如凝碧深潭沒有半分悲喜苦樂。這個人在冰雪中著此身,卻溫養出一種如玉如蘭的灼灼光華,像朗月蕭疏而清俊。


  谷主說話的語調向來都波瀾不驚,宛如古井,可是今日,在那個靖晏少將離開之後,她第一次清楚地瞥見谷主的心緒波動,暈染成一片茫無邊際的深紅色,艷烈沉鬱,與之相關的往事寸縷絲纏,皆有難以言說的悲慟悵惘。


  ——那是有怎樣的幻滅,怎樣的過去?不然,怎麼甘心再最風華正好的時候,拋卻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醫?


  幽草還待細想,思緒卻被林青釋的聲音冷冷截斷:「不治。」他整個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長劍,像谷主牆壁上懸著的那把渡生劍。


  「谷主,可是他是葯醫谷今年以來的第一位病人,這與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葯醫谷,我便是理。」林青釋抿著唇。


  「鄧韶音你中氣十足,顯然不像是負病在身。我實在是不願再同你有糾葛。」這句話他說的很輕,卻恰好清楚地落在鄧韶音耳中,「奪朱之戰的七年你我都不願回首,如今我隱居幽谷,就是想斬斷前塵,再世為人,請你不要再來了,葯醫谷永遠不歡迎你。」


  他放軟了語調:「我也並非厭惡反感你,我只是不想再見當年故人,你且走吧。」


  鄧韶音渾身僵直,他素來了解對方是一個心志堅定的人,一旦決定的事極難改變。若只是涉及前塵舊事,就此離去也並無不可,可是今日自己的前來求醫,背負著三萬靖晏軍的性命,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


  鄧韶音顫抖著,殷切地軟語懇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將,將士間瘟蠱橫行,拜託你前去行醫,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靖晏少將,」林青釋翻來覆去念了兩遍,神色驀然冷凝下來。


  「好一個靖晏!」他輕叱道。


  鄧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險些踏入石陣外的險境,他臉色蒼白,勉力維持鎮定:「林谷主,我奉命鎮守京城,請你……」


  林青釋斷然打住他的話:「藥王谷的規矩是從不外出行醫,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緩緩道:「京城神醫甚多,鄧將軍何必苛求我一個雙目已盲、沉痾加身的廢人。」


  「不,不是的!」鄧韶音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他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沉默半晌,艱澀道,艱澀道:「你很好,你不是這樣的。」


  林青釋只是靜默地抿緊了唇。  「我本來也沒想到是你,只是帶了些俗物。」鄧韶音抬了抬手裡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擊聲,許多珍貴名器都裝在那裡面。他打開取出一顆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陽下剔透如雪,曳動著清光萬千:「我想這個你會喜歡。」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釋神色微動,唇畔似乎緩緩浮現出一絲極溫柔的渺遠笑意,卻很快淡下來:「人都不在了,還要它做什麼。」


  「幽草,回去罷。」他攏進了領口,轉身輕輕落下一句。然而幽草卻驚恐地拽住他衣襟:「谷主!不用她開口,林青釋已感覺到空氣中隱隱流露出的殺氣:「呵,經年不見,鄧將軍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嗎?」


  「也不過如此。」他冷笑著,將幽草護在一側,心中暗自警覺。鄧韶音是他當年的戰友,雖然身手略遜於他,但這些年必然有精進,而自己唯一的兵刃——渡生劍卻並不在身邊。


  林青釋冷冷道:「鄧將軍,你應當知道,你制住我也是無用。我本來就是將死之人,可不怕你的威脅。」


  「這我自然知道。」鄧韶音微垂著頭,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可是我倘若挾持你,把你帶走,當你面對那些病狀凄慘的士兵,就絕不會見死不救。」


  「你!」林青釋恨聲。


  他以為被塵封得很好的那些往事,因為鄧韶音這一下拔刀而紛紛抬頭,往事的細沙在風中悲鳴揚起,裹挾著試圖將他吞沒。林青釋罕見地有些遲疑,他作為奪朱之戰的親歷者,自然知道這一戰是多麼漫長而不見天日,如今的和平又是多麼不易。


  他到底還是個仁慈的人吶!


  「你打得過我?」他冷笑起來,「鄧少帥,我雖然如今已經沉痾在身了,又居住幽谷七年,可我的劍術並沒退步啊!」他揚起手,居然手指間已經隱約有了摧枯拉朽的劍氣。


  「你莫非以為我是一個人前來的嗎?」鄧韶音無聲地擊了下掌,幽草心往下沉,便看見有無數的人從雪地底下冒出頭來,他們身上全是霜雪,又穿著白衣,一眼看去根本無法識破偽裝。


  幽草開始害怕起來,以往從來沒有人帶一百多號人來鬧事的,雖然有武功高強的人,也不過一次來三四位。葯醫谷前的石陣,不怕敵手武功高,就怕人數多,這麼一百號人,就是單純地搬石頭,也能在半天內破開石陣。


  林青釋聽出了來人眾多,微微冷笑,緘默不語。


  他的沉默,落在鄧韶音眼裡,就宛如死亡的歌聲無聲飄落:「林谷主,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如今的短暫盛世是多麼的來之不易。」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幾近咳血,側身指著身邊的隨從:「靖晏軍這些人,都是在奪朱之戰中出生入死的人吶!他們,他們只求你能救上一命……」


  在最後口腔里血腥味轟然炸開的時候,鄧韶音看見的是覆眼的慘白緞帶,層層疊疊在一起,讓他看不清緞帶下的那雙盲瞳里有怎樣的神色。他果然賭對了,賭上所有的情分和對這位故友的了解——不論他是林望安還是林青釋,有一點是沒變的,他依舊月朗風清,容不下發生在眼前或遠處的死亡。


  那之後,林青釋和葯醫谷一行成功解開了靖晏軍的燃眉之急,而後他們周濟天下行醫,再也沒有回過葯醫谷。幽草覺得很奇怪,鄧韶音和谷主的關係奇迹般地緩和了,甚至每年都能見上一兩面,而這次在尹州城的短暫會面,也是鄧少帥幾月前就飛書來約,而他們也一路行醫至此。


  其實這樣隱於市的行醫生活,比之從前隱於寒冷幽谷,倒更有幾分人間煙火的溫暖富足。除了每日都頗為擔憂谷主的身體能否適應,她對現在的生活還是很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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