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何地著疏狂其一
青煙繚繞,廟宇森然,綿延層疊的青瓦磚石間,時而浮現出一竿竿勁瘦的修竹。許是因為臨近晌午,寺里並沒有多少人,寂靜得能聽到跫然的足音,和風穿過檐下玉雕門飾的窸窸窣窣聲響。
「小曇,我們也去請一炷香吧!」在踏入玄光寺的時候,史畫頤輕聲提議。
沈竹晞點頭應允,雙手合攏在胸前,沉靜地從香架上取了一束點燃的,屏在掌心,一步一步往前。他一邊走,一邊留意著寺廟裡,尋找蘇晏和阿槿的身影。大殿里已有稀稀落落的人影,磕頭、跪拜、許願,沈竹晞站了半晌,也躬身行了一禮。
許什麼願呢……他有些微的茫然,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那就祝陸瀾,祝如今不知道畸零何方的友人平平安安好了,祝他們很快能再一次相逢。
佛像下縈繞著誦經聲,旁邊低眉順眼的慈祥老和尚一聲聲敲響木魚,風吹簾動,再往後是一排一排的齋房,有輕細的語聲在青煙里裊裊浮動,聽不真切,想來是禪師在開導居士。
史畫頤也在請香許願,她恭謹地半跪在那裡,闔眸,眼睫閃動的方向卻正對著沈竹晞,影影綽綽地在腦海里勾勒出少年逆著光的清秀輪廓,鴉羽長睫,淡月秀眉,琉璃眼瞳,神色也沉寂在汩汩流動的誦經背景聲中。
我想,我要祝願,這個人一直一直地這樣好下去。
線香落下的香灰灼痛了手指,史畫頤依約聽見對面的誦經聲頌的是《妙法蓮華經》,勸導人出世、離開凡塵的脫俗氣象。她聽著,就有些神思飄渺,忍不住心有所感,怔在那裡。
「即便隨仙人,供給於所需。採薪及果蓏,隨時恭敬與。
情存廟法顧,身心有泄倦。普為鑄眾生。勤求於大法。
亦不為己身,及以五裕樂。顧為大國王。勤求獲此法。
遂致得成佛,今顧為吾說……」誦經的人還在不斷地念著。
史畫頤怔怔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她自小錦衣玉食,早已習慣了豪門的優渥生活,這般佛門清修的平淡枯寂,她是一度無法想象的。然而,擁有同樣條件的哥哥,卻是一個信佛的人,他戒葷戒齋,暗自帶髮修行。
——修行者,必須入定寂靜,心裡堪破色相、與天體合為一體,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無牽絆也無掛礙。
那時候,哥哥也曾勸說她修一些佛經,她全然不同意:「可惜,哥哥,天地間最美好的東西,你卻見不到了。」
哥哥微微一震,眼神有所變化:「修道者俯仰天地,所追尋的便是永恆之美,談什麼見不到?」
她搖頭:「我覺得,天地雖有大美,最美的卻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換取,而你出世入定,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哥哥默然良久:「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卻只能走一條路。若要上窺天道,必然會錯過無數風景,好好走下去便是了,談什麼遺憾呢?」
那時候,她也怔在那裡,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如今若許年過去了,這場對話卻始終堅定而不曾游移地鐫刻在她的腦海里,史畫頤也終於想明白,歷歷分明——
只要小曇有一人還在這個塵世,這個塵世便是最美的,比什麼都好。
他所在的這個塵世,有流雲草木,有甜湯苦酒,有帶不走的所有,有不得不經歷的一切。這個塵世,深情易錯,薄情又不甘,可是最無情的離去,便是萬般遺憾蹉跎。
史畫頤微笑起來,抖落衣襟上香灰,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沈竹晞移開了目光,緊盯著佛像後面露出的影子,那人只露出了一角杏色長衫,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站了許久,他身上也有煙氣繚繞,彷彿正在那裡燃香膜拜。
沈竹晞微微冷笑起來,認出那就是蘇晏,正要舉步上前,卻忽然頓住了。一陣難以抑制的眩暈感剎那間攫取了他的神思,這種感覺來得太奇怪,稍縱即逝,消失得也頗為突兀。史畫頤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正關切地要發問,忽然聽見沈竹晞附耳過來,低低地說:「璇卿,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很眼熟?」
「我知道自己在哪裡見過的,這裡的每一處地方我似乎都來過。」沈竹晞按著額頭,頗為艱難地說。
史畫頤蹙起眉,難道又是小曇在奪朱之戰里曾與四位友人並肩走過的地方?她一時沉默,忽然瞪大了眼,因為他們此處發出的動靜,蘇晏毫無預兆地倏然轉過了身,向他們此處看來!
史畫頤大吃一驚,到了嘴邊斥罵的語句一頓,居然凝滯了許久。她和其他所有人印象中的,不論是蘇晏還是蘇玉溫,始終維持著表面的文雅從容,不曾撕破那一層翩翩如玉的貴公子外殼。
然而,面前這個人,卻靜靜地在哭,滿臉都是淚水。
不得不說,如果不是沈史二人和蘇晏的嫌隙仇怨太深,單看對方哭泣時靜默憔悴的模樣,便覺得這實在太讓人心疼了。他滿眼通紅,煙雲似的淡淡眉眼也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染上了一層薄紅,不再那麼脆弱得不可觸摸。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顯然是傷心到了極致,單薄的身軀也微微顫抖,手中的竹香散開輕煙,籠罩在他身上,他怔怔地看著對面的沈竹晞,無聲地啜泣著,彷彿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沈竹晞可不管他是不是在哭,按著額頭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姓蘇的,我……」他想問,是不是你用系命縷救了我,而後又解開了,可是又覺得對方這樣子實在不像是會為他付出如此多的人。少年微微遲疑著,一下子捉住他手腕,防止他逃開,冷冷:「我問你,你認不認識那個救我的人?」
「認識。」蘇晏聲音輕微而無力,因為不斷地流淚,聽起來還有幾分沙啞抽噎。沈竹晞沒明說到底是哪次相救、什麼時候的相救,他卻一下子猜中了,手指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極緩地摩挲著少年的手腕。
沈竹晞沒發現他奇怪的小動作,只是冷笑:「那人是誰?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把他怎麼樣了?我能把他怎麼樣?」蘇晏似笑非笑地喃喃重複了一句,發覺少年臉上已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抓著他的手也更緊了些,可是他卻不管不顧,只是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強自維持著聲音的平淡,「你說說看,我能把他怎麼樣?」
沈竹晞眉頭一跳,不想同他多廢話:「我怎麼知道!你快說!」他猛然覺得這個姿勢十分怪異,一下子放開蘇晏的手,改為用朝雪抵著他,眼神冷冷,宛如無聲的逼迫。
蘇晏盯著他,微微走神。他從沒見過擷霜君露出這樣強硬而鋒利的表情,就算是和江湖上其他成名已久的人針鋒相對,也已不落下風了。從前擷霜君總是武功太高、機智無雙,偏偏心地又太素凈善良,總會相信包容別人,幸而有人護著他、與他同行,才沒怎麼被別人利用過。
他和以前的小曇完全不一樣呢!蘇晏嘴角抿出一條溝壑,宛如他自己也不曾覺察出的一縷笑意:「你想知道?看這裡!」他唰地一晃,打開了描金摺扇,扇面上題畫者紅衣大氅的絕世美人,與疏朗紅梅相映成趣,甚至有暗香浮動,綽綽點染美人的眉間發上。
「小曇,這是你的畫!」史畫頤滿臉激動地想要湊上來,礙於對方是蘇晏,又生生地止住了。
「踏雪尋梅?」沈竹晞注視了許久,疑惑地搖頭,「真的不記得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和緩,陡然冷肅起來,「姓蘇的?我的畫怎麼會落到你手裡,難道是我先前送給那個人,然後被你掠奪走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握住朝雪的手猛然收緊,眉目間殺氣肆意。蘇晏卻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只是用水光朦朧的雙眼注視著他,因為剛哭過,眼裡神光深淺不一,如同日色下微瀾蕩漾的大海。他抿著唇,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語調說:「是啊,當然被我抓走了——」
「小曇,你當初就在這裡沉睡七年,也在這裡醒過來。」他悄然換了稱呼,說出的話卻不啻於平天驚雷,沈竹晞一時間愕然無語,打量著四周,覺得身體里那種難以抑制的疲軟無力再度抬頭。
頭好痛……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然後他想不起來了……
蘇晏還在不停地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卻似乎越來越遠:「那個人第一次見到你也是在這裡,不過他七年前把你帶過來,可不是為了懷舊的。佛門香火鼎盛之地,往來的善男信女皆能貢獻念力,必然能極好地滋養亡魂。你看出頭頂上佛像掌心的顏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了嗎?當初返魂木就放在這裡,因為日日澆水,幾乎能滴穿雕石……」
沈竹晞終於忍無可忍地厲喝一聲,抱著額頭:「姓蘇的,你到底是誰!」在劇烈的顫抖中,他依舊沒有忘記緊握住身邊的朝雪,但手指晃動得厲害,很難使出什麼成形招式。
「我?我就是他啊!」蘇晏一直輕聲細語,欺身上前,形如鬼魅,聲音更是輕的幾乎聽不到。他淡煙似的長眉不住抖動,眉峰彷彿蘊藉著一團極大的力量,這時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看著我,你還在想誰!」
沈竹晞想要說話,可是那種深重的無力和劇痛忽然滅頂而來,如狂涌的海水一瞬吞沒了他的每一寸感知。
在他倒下去的一剎,溫軟的手臂及時地攬住了他,那個人本身也沒學過武功,抱著他甚為勉強,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覆著他額角,以免在往前走的過程中被磕到。
蘇晏做著極其溫和從容的動作,可是眸光卻如同冷電一樣釘在史畫頤身上,她從沒想到一個人的眼神里能蘊含著如此深重的怨毒和寒意,在剎那間就如同萬箭穿身地將她包圍。趁著她愣神的功夫,蘇晏抬手施了一個定身訣:「至於你,三無閣的傳人、史家的璇卿姑娘,我們的帳等會兒慢慢算。」
他冷笑著,艱難地半拖半抱著沈竹晞走入了後面的廂房,念經的高僧停了一剎,合掌念了一句:「阿彌托佛,蘇檀越心中業孽太深」
「住嘴。」蘇晏冷冷道,轟地一聲推上了廂房的門。高僧也不以為忤,低頭敲動木魚,再度絮絮叨叨地念起妙法蓮華,只是僧袍間隱隱約約有柔和的佛光,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佛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