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非爾眼中人其九
白衣道長彈奏的琴聲瀟洒從容,與少年明亮秀氣的外表殊為相稱。他和另一個櫻草色衣衫的少年人席地而坐,聽見琴聲里有碧水滔滔,紙上春山,雨後長空,指隙遺冰,他耳花神迷,一曲終了,許久也沒能回過神來。
那個藍衣少年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樣,似乎十分不屑,全然忘了自己第一次聽到友人彈琴比這還要失態許多。旁邊另一個櫻草衣衫的,從腰間抽出篳篥獵獵吹奏起來,衣飾華貴,杏眉細目,吹出來的音節隱約有些尖銳刻薄,打量起來,也是個養尊處優、頗為冷傲的富家子弟。
鄧韶音忽然訥訥地,攥住了道長遞過來的糕點在掌心,一句話也插不進他們的談話。那個藍衣少年嘀嘀咕咕地說了許久,說是要給琴曲取個滿意的名字,一連換了好幾個,最後一拍額:「不如就叫,《且優遊卒歲》吧。」
「袖手何妨閑處看?且優遊卒歲,斗酒樽前。」吹篳篥的少年吟誦了一句,將樂器插回腰間,一聲招呼也沒打,便即揚長而去。後來他們三人又說了些什麼,鄧韶音已記不真切。如今也已是若許年過去,然而年少時的驚鴻一瞥,關於林望安來時去時舒捲如雲的背影,終究還是深深地銘刻入肺腑,哪怕另一方或許已經不記得,他仍舊耿耿於懷直到現在。
林望安,林望安……他嘆息了一聲,脊背彷彿要佝僂下去,卻又在下一刻挺直了。為何自己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地往前,算計好所有的阻力,卻獨獨算漏了、或者說是下意識地略去了這一個人。
他怎麼能算錯這一著呢,林望安和殷神官是什麼樣的關係,等一會他到了,一定會拋下幾句話就毫不遲疑地去就殷神官,倘若自己阻攔,他也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出手,就像七年前的奪朱之戰里,在六合城,他曾用渡生劍指著自己心口一樣。
那時候,他因為曾參與剿殺方庭謝氏,與林望安的關係已經很僵,偏偏在六合城那樣危險的地方,一行人孤身入敵營去做卧底,不知道如何被揭破了。鄧韶音懷疑是殷景吾動的手,可是他剛動了一下刀,林望安以為他要害殷慈,便毫不猶豫地一劍穿透了他的左肩。
就算是如今,左肩依然在冷雨天隱隱作痛。鄧韶音瑟縮了一下,不再想從前的事,他方一動,忽然覺得頸間駭人的寒意陡然升起,不用低頭,也能察覺到那裡有一柄凜然藍光橫亘——朝雪刀正對著他頸間要害。
沈竹晞顯然已經短暫地想清楚,他不大能明白的事,也不願費心思再想,這時面沉如水地盯著鄧韶音,冷笑:「呵,險些被你糊弄過去了,我要去把阿槿就出來,她落在蘇晏手裡,也真是萬般兇險。」
沈竹晞收緊了手:「蘇晏既然不是那個玄衣殺手,自然不會殺他,可是這個人有幾百種法子,明的暗的,折磨得別人生不如死。」
鄧韶音沉靜地盯了回去,沒有閃避:「如果陸棲淮和阿槿當中選一個讓你救,你會救誰?」
沈竹晞忍不住手一抖,朝雪往前遞了些:「沒有這種如果,陸瀾不在你們手裡。」
「但很快就會在了——很奇怪吧,這一次玄衣殺手接到的命令居然是留活口,都不殺人,算什麼殺手啊?」鄧韶音咬著下槽牙說,「有最重要的一位玄衣殺手去刺殺陸棲淮了,很快他會被只剩一口氣而活捉到凝碧樓,那可比死亡更可怕。」
「你不去救他嗎?」鄧韶音放輕了聲音,宛如一陣陰風的低語。
「我不會救他」,出乎預料的是,沈竹晞居然毫不遲疑地回答,握著刀的手也一點也沒有晃動,「他必須自救,如果……」他一直太相信陸瀾了,他想說,如果陸瀾不能自救,那他一定也救不了好友,只能同他一起死。然而,這剩下半句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他和鄧韶音一併抬頭看向進門的地方,那裡有人!
長風挑簾而入,陰冷而遍體生寒,簾下露出了一角衣衫,只一晃又不見了,可是那一剎隔空望入的清澈眼眸,卻直直地看進心底,沈竹晞整個人因為過分難以置信而僵在那裡。
那是陸瀾,他沒看錯,就是陸瀾!
「陸瀾!」霍地,沈竹晞長身而起,想也不想地就要追出去。史畫頤大驚失色,連忙拉住他衣角讓他冷靜些,少年一把掙開她的手,惶恐而焦急地踮足往外看,方才對峙時那種沉淵美玉似的模樣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他不知道陸瀾聽到了對話的多少,但他不想讓對方誤會他的意思,而後心存芥蒂。沈竹晞握著朝雪從洞開的門一躍而出的時候,眼前卻空空蕩蕩並沒有人,他跳到房頂上四面張望,洛水河面上的雲霧太深太厚,即使是臨近午時的陽光也不能穿透。沈竹晞不知道湖面上有沒有人,一邊「陸瀾陸瀾」地胡亂喊著,一邊就要跳下去看。
這是四樓的房頂。先前跳上來時,由於心中焦急,沒覺得有什麼,現在往下看,沈竹晞卻暗自捏了把汗。他一提衣袂,正要抬腳,忽然一驚——從這裡看去,恰能看到寒光點點,如同寒星點綴在四周,正越來越近地朝這裡趕過來。
沈竹晞感覺不到什麼靈力波動,想來那是純術法,一定不是陸瀾了。難道有人是那個追殺陸瀾的玄衣殺手?少年瞬間頭髮倒豎,秉著呼吸,估測著那光點大概到了面前,在濃霧中,忽然勢如驚雷地一刀砍下!
鏗鏘的金鐵相擊之聲乍響,沈竹晞隱約聽見金屬崩裂的聲音,肯定不是朝雪,是那神秘人的武器。那光點也劇烈地震顫著,卻沒有回擊,似乎那人認出了朝雪刀,不願冒昧為敵引戰。沈竹晞卻不管那麼多,左右也找不到陸瀾,不如索性將這個人解決了,如果真是那個玄衣殺手,也給陸瀾除去一個麻煩。
他強打起精神,將短刀平平虛放在眉心之前,微閉上眼,忽然接連九刀揮出,每一刀都首尾相連,渾然天成,無形無跡,儘是凌厲刁鑽到讓人無法招架。果然,那光點在一陣篩糠般的巨顫之後熄滅了,連人都悶哼一聲,倒飛入雲霧深處。
沈竹晞怕雲霧深處還有埋伏,沒有追擊,只是在那人倒身而起的時候及時補了一刀,可是這一下,因為身體從房檐邊探出太多,他腳一滑,就直直地往下落。
他其實作為武學高手,雖然極度抗拒輕功,可是上下這極短的高度還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天性中的恐高在這一瞬又抬起了頭,沈竹晞全身僵直著一動不動,只覺得心如擂鼓,幾乎要錘破胸膛。史畫頤早就追出來,這時滿臉驚駭地仰頭,張開雙臂似乎想要迎接他。
沈竹晞眼珠一轉,看著她,忽然不慌張了。許久之前,也有這樣一個人,在初見的夜晚,在高樓下,張開雙臂迎接著他。少年放心地落下去,被史畫頤一下子展臂抱住,因為用力過大,有些踉蹌著跪倒在地。
沈竹晞拍拍身上的灰,拉著她站起來,喘息著,真心誠意地說:「璇卿,你可真好。」
史畫頤悄悄抓緊了他的手,笑道:「你也很好,你……」她笑容頓收,「你是來找陸公子的嗎?」
沈竹晞點頭又搖頭,滿心黯然地往裡走:「也許是我看錯了。」他惶惶然坐下,雙手撐著額頭,全然未注意到對面鄧韶音探究的目光,明晃晃的如琉璃燈往下打。
在史畫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后,鄧韶音收回目光,敲敲桌子:「擷霜君,你——」他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被再度用刀抵住了脖頸。
沈竹晞揚著手,沉聲道:「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迷惘,是因為我沒有恢復從前的記憶。救殷慈也好,去找陸瀾也罷,我總要知道我曾經知道的那些真相,才能做出更好一些的判斷。」
他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鄧韶音:「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找回記憶?」
鄧韶音低著頭,沉默了,抓著有思刀一拍桌子:「說來話長,放下刀,坐下說。」他屈指在刀刃上一點,沈竹晞一凜,旋身後退,只覺得手掌微微酥麻,他知道靖晏少將雖然平常慣於用刀,但指上功夫也甚為了得,一手指法算得上中州頂尖,卻鮮有人知。
看來他先前是故意藏拙了。沈竹晞攬衣坐下,靜靜聽他講話。
鄧韶音道:「擷霜君,你應當知道,你是被以『系命縷』之術救活的,救你的那個人不知道怎麼找到這種禁術,不惜將自己的生命脈絡分你一半,你們彼此受到的傷害,對方也會原封不動地稱受到。」他視線若有若無地從少年白皙光潔的頸部掃過,微微一沉,「可是驚異的是,你身上的術法已經被解開了,而你還安然無恙。」
他接著說:「那個人對你用了『解命縷』,從今以往,他受到的傷害永不會轉移到你身上,可你被捅一刀,他卻如同萬箭加身。而且剛解開命縷的七七四十九日,他要承受幾乎能讓靈魂迸裂、寸草不生的劇痛,我懷疑根本沒有人嘗試過解命縷,因為唯一記載過這個法子的葯醫谷開山祖師,因為嘗試不成而去世了。」
「擷霜君,你被系命縷之後,沉睡了七年滋養魂魄,醒來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誰?陸瀾嗎?」沈竹晞想起在石屋裡雲寒衫講過的話,發覺自己的聲音抖得像一盤散沙,根本凝聚不起來。
鄧韶音張了張嘴,吐出了沈竹晞做夢也沒想過的一個名字:「蘇晏。」
沈竹晞一怔,根本不信,有一種滿腔心意投擲到空處的感覺,他很生氣,一拍桌子:「我沒心情聽你開玩笑!怎麼可能是蘇晏,快說,到底是誰!」
鄧韶音道:「你看到蘇晏就知道了。」
沈竹晞不知道,鄧韶音的言下之意是,要證明蘇晏確實是那個系命縷的人,只要讓蘇晏為他恢復記憶就好。他還以為救了自己的人被蘇晏怎麼怎麼樣了,頓時緊張起來,咬著牙握緊了手:「是啊!要快些見面,好找蘇晏算清這筆賬,順帶著把那人找出來!」
鄧韶音做了個請的手勢:「擷霜君,我們就此別過,你去找蘇晏,我在這裡等林谷主。」
他答應得太過爽快,沈竹晞反而訥訥地啊了一聲:「你又不告訴我那姓蘇的在哪裡,我怎麼找他去?」他對蘇晏的應向實在是壞到極點,連直呼其名也不願意。
鄧韶音點頭稱是:「蘇晏是從那個玄衣影殺手中將阿槿搶奪出來的,阿槿不配合,蘇晏不會武,想來他們行程不快。你去涉山城裡最大、香火最鼎盛的那處寺廟裡找人就可。」
沈竹晞眉頭一跳:「姓蘇的去寺廟裡做什麼?出家人慈悲為懷,難道他這一次竟打算對高僧下手了?」他愈想愈覺得不安,向鄧韶音問明了方位,一時間恨不能插翅飛去,可又想到或許要就此恢復記憶,內心有一種時而隱約浮動的不安。
他沒注意到,他們二人方才離開,便有一身紅衣獵獵閃進了酒館。少年人鮮衣怒馬,頗為張揚的裝束,卻沒有多說話,只是蘸水在鄧韶音對面的桌子上緩緩寫了幾行字——
「昨宵夜雨星明,凝碧樓夜征,南離盡數歸於掌中。」
「芸、茴二州兵不血刃,亦已施法灑下草藥。」
「預計最遲在國壽前三周,宵蘿即會盡數出現。」
鄧韶音看完了那三行字,緩慢地伸出手掌,與黎灼相擊了一下。也許是常年與蠱毒為伴,少年的手指滑膩如毒蛇,從他掌心劃過,他卻並沒有注意。他的腦海已經被「宵蘿」這兩個字佔據了,在不久可見的將來,這樣的一種東西,將會遍布中州。
——而後,何昱所許諾的那個新的盛世將會如約而至。
他忽而面色一變,晃動手掌,緊盯著掌心被新劃出來的一道幾乎看不清的血痕,那是黎灼先前劃破的,這時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酥麻感,這是,中毒了?
「何昱叫你下的毒?」鄧韶音萬萬沒有想到,不是沒提防對方,只是凝碧樓主絕對是運籌帷幄之人,斷不會在這樣還沒成事的關頭,做出這種沒好處的事情來。
「不敢」,黎灼神色謙淡,「樓主一向睿智如神,絕不會做出臨陣自毀長城的事情來,此事乃是灼的個人意願。」
他將手指抵在心口處,硃紅色的衣衫掩飾住了胸口的血紅手印,咳了一聲:「我沒有用什麼強蠱,只消少帥說真話,一炷香時間便會融入血液內,隨代謝的廢血流出。我也不敢用藥醫谷的吐真丹,樓主和蘇晏都有法子避開吐真丹的效用。」
黎灼深吸一口氣,雙臂撐在桌沿,「我是芸州人,就是那個世代聞名的蠱毒世家芸照黎氏,家族在奪朱之戰里被滅,我是唯一的後人。你大致能猜出了我的修鍊法子——不錯,我是依靠吞噬別人這種悖逆駭人的法子獲得力量的。
他頓了頓:「聽說將軍四年前曾率少帥征伐芸州,回來時軍中便疫病橫行——」
「少帥能否坦誠地講一講,那時候,在黎家的廢墟里,你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