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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非爾眼中人其八

  阿槿繼續罵罵咧咧,用各種刁鑽刻毒的言辭挖苦著蘇晏,蘇晏也沒有反駁,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再度喃喃:「要麼我更早一些,在生命的最開始遇見他,要麼我就應當從未遇見過他,這樣不上不下,無始無終的,又算得了什麼。」


  他自問道:「如果還能好好過下輩子,我要怎麼遇見他?又能怎麼結局?」


  「別做夢了!」阿槿聽到他說的,大叫,「就你這樣的惡人,還做夢要過下輩子?你死後是要下地獄炸油鍋魂飛魄散的!」咣當一聲,有重物沉悶到底的聲音,沈竹晞猜測,大概是阿槿被用繩子束縛在了椅子上,這時情緒太過激動憤怒,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


  「不錯」,蘇晏卻沒有被激怒,反而像被突然點醒似的,語氣里滿是自戀自傷,「我一身瘋骨,死後合該輾轉幽冥,怎麼敢再奢求來生。」


  饒是阿槿,也被他這種奇怪的態度激得愣了許久,才悻悻地補上一刀:「你也知道啊!就這輩子,擷霜君和我師傅也不會放過你的,他們會親手殺了你的!」


  聲音到此嘎然而止,鄧韶音將玄霜石拂袖收起,神色凝重如同木石雕塑。坐在他對面的兩個人都微張著嘴,眼神怔怔的,顯然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鄧韶音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他也並不了解太多,只是肯定蘇晏對擷霜君和對旁人是大不相同的。若是要順利做好接下來的事,就一定要……他按住了額頭,不動聲色地擬了一遍計劃。


  沈竹晞僵直著坐在對面,如果不是對蘇晏先入為主的映像差到極點,他聽到這一段近乎夢囈的剖白應該是相當動容的。可他此刻內心只充滿了鄙薄,不知道這個十惡不赦之人又在玩弄什麼花樣,到底想了什麼新的招數來對付他。


  如果自己過去真的曾是這個人的好友,想來也和段其束一樣,是被他某個虛假面目所蒙蔽,最後在南離古寺的葬身也算是報應。


  沈竹晞敲敲桌子,沒有多想,暗暗篤定主意下次見面一定要親手擊殺蘇晏,不僅為琴河和史府上下若干人命,還為對方在過去對自己可能有的欺瞞和利用。他皺著眉,眼神凝成兩道冷電,正要說話,卻陡然想到一種可能——


  他聲音一抖:「你們要殺的人是阿槿對不對?蘇晏就是那第三個玄衣影殺!」


  鄧韶音濃厚的劍眉向兩邊勾起,宛如兩把蓄勢待發的彎刀,他垂下眼光盯著沈竹晞手裡的短刀,知道朝雪或許下一刻就會指上咽喉。他勉力組織著詞句:「不是,蘇晏是凝碧樓的客卿,暗地裡一直在幫何昱做事。」


  「其他兩位玄衣影殺我也不知是誰,但絕無可能是蘇晏,那兩位武功比我只高不低,而蘇晏是人盡皆知的只學術法、不習武學。」他說得無可辯駁。


  史畫頤聽到「只學術法、不習武學」這一句,心一沉,想到正是因為蘇晏不會武功,筋脈與常人無異,才能騙過他那麼久,甚至將小曇誘使到那處石屋試圖殺死。然而,奇異的是,同行的一路上,蘇晏有無數次機會卻始終沒有對自己下手,他到底還在圖謀別的什麼?

  沈竹晞也沉默下來,忽然道:「所以說,你們要殺的確實是阿槿了?」


  「是」,鄧韶音直言不諱,抬手撥弄著袖間的沙漏查看時間。沈竹晞微一遲疑,還是問了出來:「你真是來等林谷主的?還是來拖住我的?」


  他聽說阿槿被抓,先是一愕,不知道對方一個少女,有什麼值得凝碧樓大費周章動手的,後來卻強自冷靜下來。鄧韶音敢孤身來這裡阻攔他,又把一切向自己攤牌,必然還有后招,還是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當然是等林谷主的。」鄧韶音眯了眯眼。


  沈竹晞冷笑:「你說林谷主要是知道你為凝碧樓賣命,他會怎麼想?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可還是跟林谷主一道的,瞧你們那時候的神色,似乎你做了什麼愧對他的事,如今還嫌一件不夠,又做了一件。」


  鄧韶音身子一晃,如同被驚雷橫批而下,背脊僵直在那裡宛如沒有知覺的木頭。他不自覺地揪起自己的一小片領口:「不錯,我是對不起林望安——自始至終,我從沒對得起他過。」


  眼看著他神色恍惚,似乎難以自拔地要陷入舊憶中去,沈竹晞頗為不耐煩,一拍腿:「好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要做的,都趕快使出來,我可要走了!」


  鄧韶音一凜,抱著手臂抬頭看他,不動聲色,只說了一句:「走?去哪裡?」


  這一句話就把沈竹晞問住了,一哽,才道:「去救殷慈!」


  「你知道休與白塔下面到底有什麼,方圓百里為什麼荒無人煙,又要怎麼到達那裡嗎?」鄧韶音再度眯起眼,「去那麼遠的地方,勞頓跋涉,你找到補給了嗎?清楚自己要在那裡遇見怎樣的敵人和阻撓嗎?倘若史姑娘和你一同去,你是否能一路照顧好她?」


  沈竹晞也只是一時意氣,覺得殷慈被關押在黑黢黢的塔下受苦,更有生命危險,不能不去相救。他從未考慮過這些實際操作里的問題,一時被問住了,怔在那裡。眼看他發愣,鄧韶音乘勝追擊——


  「擷霜君,自從你重生以來,你難道未曾察覺到,你一直懵懵懂懂地隨著周圍的波涌漂流下去嗎?你送雲袖去南離是因為所謂的行俠仗義,可那也是被人算計好的,後來你走的每一步,也都是情非得已,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想要什麼。」鄧韶音語氣平平,彷彿只是在軍營里對同僚的一場平靜談話,可詞鋒之間卻是刀光劍影,「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每當你以為看清楚一件事的真面目,卻又不斷有新的事將你的認知推翻。」


  「你在南離得知隱族人要進攻,便和神官兵分兩路回中州示警,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得知消息的所有官員都不為所動?因為隱族人確確實實已經全部死去,只剩下冥靈軍團——這樣堪稱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你卻是最後一個知曉。陸棲淮且不提,雲袖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就恢復記憶,發出家族令重組雲氏,她為何也對你隻字不講?」鄧韶音吐出一口氣,「擷霜君,你一直行走在迷霧裡,你試圖將霧撥開,可是卻越來越濃厚了。」


  「不提這個了——」沈竹晞完全被他連珠發炮的話語說得僵愣在那裡,鄧韶音也不看他,啜了口茶,擺擺手,「你是全中州人心目中的少年英豪,說得好聽些便是地位崇高,說得不好些,你的身份倘若被人裹挾利用了也不知道。失憶之後的你心思太簡單,偏偏身邊的勢力又太錯綜複雜,重重疊疊地攪合在一起。」


  「你真的了解岱朝、隱族、雪鴻、不凈之城、甚至凝碧樓,還有你從前的家族嗎?以前的你或許了如指掌,可是現在你還剩下多少?亂世將至,你一介無知無畏的少年人,縱然武功蓋世,機變無雙,你又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你說你要去救神官,為什麼去救?為了你已經不記得的戰爭七年裡和他的友情嗎?還是因為皇天碧鸞的消息,要守護住岱朝的血脈?」鄧韶音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如同打鬥時陣陣凜風撲面,叫人無暇顧及其他,忍不住屏息傾聽,被帶入其中。


  「可你又為什麼要守護住岱朝的血脈?你不是廟堂中人,你以前的家族也不是;自古以來改朝換代猶如星辰升落便是天命,與你毫無關係,你幹什麼非要去阻擋時代的洪流滾滾往前?」鄧韶音手指敲打著桌子,「我不懂你到底執拗著什麼?凝碧樓殺死了汝塵小鎮近千條人命嗎?你在奪朱之戰中殺死的亡靈何止上千個,那些為禍人間的惡靈大多也曾是平安一方的百姓。一旦戰爭打響,死去的何止上千人,何昱的法子實在是目前最穩妥最和平的途徑了。」


  鄧韶音慷慨地一拍案:「倘若戰事已經迫在眉睫,不能避免,不如以戰止戰。」


  沈竹晞張了張嘴想要應答,但字音卻停滯在了咽喉里,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委實從未考慮過鄧韶音提起的這些話題,如今細細回想,確實覺得自己的過去便是一團亂麻,而他更是像失卻方向的流蝶一樣在迷霧裡撲翅亂撞。


  他正心灰意冷,忽然覺得有一隻溫軟的縴手從旁邊伸過來握住他的手,身上的幽香在一瞬間攏上來,史畫頤用另一隻手覆在他眼前,壓低了聲音喃喃:「閉上眼,不要亂想,放空一會兒。」


  沈竹晞正心神不寧,這時便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說的去做。而對面的鄧韶音冷眼看著他們二人,揣度這二人的關係,暗中在心上的計劃本上又添了幾筆。他其實看起來並不像表面這樣從容鋒利,內心也十分翻湧不安。


  也許是被沈竹晞三言兩語挑撥了心緒,他現在滿心想的,竟都是將要到來的林望安。不錯,他是曾數次辜負過林望安,那個人太好太好,有一點怠慢都算作是褻瀆。


  其實他第一次見到林望安的時候,曾以為彼此之間相隔著終生無法跨越的身份天塹。那時候,他還行跡狼狽地流落在街頭,在方亭山麓遇見了帶著梅萼糕歸來的林望安。


  年輕的白衣道長沒有執拂塵,而是抱著琴,提著的口袋裡糕片的香氣氤氳,他眼巴巴地看著,想不到前面的人忽然轉過身來,哧拉一下撕開了包住糕點的紙,遞了塊梅萼糕到他面前:「你也想吃這個?」


  鄧韶音盯著眼前伸過來的手,可修長,可瘦,可美了。他躑躅著不敢伸出袖子里滿是泥溝的手,正猶豫間,忽然旁邊有一隻也很漂亮的手橫生過來,一把抓住梅萼糕望嘴裡塞,還生氣地念叨著:「望安,說好了我的糕點,你怎麼分給別人了?」


  白衣道長揉了揉少年的亂髮,攬著他肩膀:「別鬧啦——你做了家主,要多少沒有?」


  「你買的不一樣嘛。」藍衣少年嘀咕著戳戳他臉頰,低眉看鄧韶音的時候,卻完全收斂起那種溫和柔順的神色,滿是陰冷刻薄,彷彿要用目光把這個小乞丐削去一層皮。


  少年很快吃完了一盒梅萼糕,那道長想說什麼,卻被他捂住嘴,不滿地哼了一聲:「望安,你怎麼還要說我?你怎麼向著別人?」


  那道長知道他是少年心性,過一會就好了,便沒再理會他,只是轉向鄧韶音,微微低頭:「打算給你的東西被人吃完了,你明天這時候還來嗎?我要來彈琴給另一個人聽,你也可以過來,我分些糕點給你。」


  語罷,小道長也沒有再遲疑什麼,向他略一點頭,拉著少年轉身離去。鄧韶音呆坐在那裡,看著那一身翩然遠去的白衣翻卷如雪鶴,幾疑自己是遇見了仙人。那時候,他按照家族裡艱難流傳下來的刀譜研習著武學,流落江湖,算得上昃衣旰食、風餐露宿,原本聽琴一類的雅事是與他全不沾邊的,可是第二日,他居然真的神使鬼差地去了那裡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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