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未省舊心痕其二
月光如銀,映照著撕裂的衣袖上題著的血字:「卿卿吾湄,見字如晤,銘感五內。」
「我今歸來,勢必將何昱七年前的圖謀公佈於天下——他曾對我下了封口咒,而所圖甚大,並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
「阿湄,離開凝碧樓吧,我要去揭露何昱的事,再然後,我們找一處幽谷隱居起來,泛舟五湖,再也不問世事。那些隱族或是岱朝的存亡,和你我有什麼關係。」
「你等我。」
最後一筆微微拖長,連著落款,顯然寫字的人也在此沉吟了片刻。朱倚湄緊抓著那一截衣袖,彷彿依約看見了昔日愛人的臉容在虛空中浮現——初見的時候,他一身櫻草色衣衫,撐著明黃的傘走來,在路上相撞的時候傘一傾,露出傘下清冷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點足屏息靜靜地看著,隱約覺得,似乎這一生,也就這樣在對視中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而後,他們在古廟清談一宿,天明時分,紀長淵不告而別,下一次他們再見時,對方已是中州邪名方盛的七妖劍客。她自小在兩位開明的師傅身邊成長,不曾樹立太過強烈的正邪觀念,於是和紀長淵越走越近,直至深慕深愛。
再後來啊……那些複雜的是是非非,到如今怎生了斷,又怎生理清。
紀長淵並不是天生的魔,只不過被他病態的家族、和整個病態的世界逼成了魔而已。她永不曾望卻,她從高塔上縱身躍下時,最後映入一眸的是怎樣恐慌而驚駭欲絕的神情,讓她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又好像沒錯。
——她那時候被劇毒所限,十成功力去了其九,除了決然跳下,不做他突出重圍的羈絆和負累,還能做什麼呢?
雖然她那時就隱約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恰好是逼瘋長淵的最後一股力量,她還記得對方曾如是講過,緊擁著他,滿懷星河熠熠:「只要有你一人信我,我就不會發瘋。」
在如此激蕩的情緒驅使下,朱倚湄忽然無法再直面衣袖上的題字,而是將臉埋入其中,整個人都微微顫慄著,不言不語。然而,手指拂過的時候,摸到一處凸起,她忽然停住了。那裡摸起來有些質地滑膩,像是什麼冰冷的膏狀物體,她小心翼翼地沾起一點,屏息扇到鼻翼吸了一下,陡然便感覺到一陣眩暈感。
眼前景象乍變,平地清風陡起,風中千萬朵繁花紛紛揚揚,五彩奪目,沁人心脾,彷彿寶妝妙顏的天女起舞。朱倚湄靜靜看著,微微恍惚——這是她和長淵在一起的短暫時日,他們曾暢想過的未來景象。
世間至美,莫過於做一對隱世而居的神仙眷侶。
溪水畔有純金般的夕陽,水中央千朵蓮花競放,在那一片如夢如幻的花海中,櫻草色衣衫的少年人橫吹著篳篥,是一曲《白漪》,雖然用著荒漠西方的樂器,吹出來的卻是清秀文雅的曲調,一聲聲旋律落在她心上,隱有召喚之意。
朱倚湄呆怔在那裡,死死地屏住呼吸,看著虛空中升騰而起的畫面,長久地失神,不敢有絲毫打斷這夢縈的場景。一曲終了,漫天的櫻草落在他同色的衣衫上,少年人向他伸出手來,眼神明亮如溪,不見一絲陰鷙:「跟我走吧!」
「離開凝碧樓,我們到這樣漂亮的山谷里去,種花、賞景、放棹,不問人間事,累的時候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凝望天穹……」他描繪著夢中的影響,隔著虛空緩緩伸手,聲音低啞下來,幾如夢寐,「跟我走吧!離開這裡,離開凝碧樓!」
朱倚湄彷彿被蠱惑一般,應了一個「好」字,儘管內心有一道聲音在不斷警惕地提醒著她,卻被過於強烈的期盼和愛意壓下。然而,就在手指觸動虛空中那隻手的一剎,畫面波動驟起,如同水幕從中斷裂!
朱倚湄喘息著收回袖中出鞘的短劍,頹然坐倒,鬆開了那一截衣袖——居然是致幻的藥物?長淵居然想用這種方式,引導她離開凝碧樓?
等閑變卻故人心,什麼時候,他們居然走到了這種地步?
朱倚湄攥著手指,服下了那一顆幽蘭拂露丹,微微苦笑,不得不承認,不知為何,離開凝碧樓這種想法,如今看來,竟然是不可能的。她在此七年,殺伐果斷,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素麵如雪的韶齡女子,雖然有一身武功,內心卻明凈如流雲。
她和當年的人一點也不像了,那個自己,已經被她遠遠地拋落在背後時光的洪流中。這七年來,她也曾怨過、恨過、畏葸不前過,然而最後還是心無芥蒂地接納了凝碧樓,在無路可歸、無家可回時,這裡成了最後的歸宿。
即使是用了致幻的藥物,她都在最後一刻掙脫,沒能立即同意他離開凝碧樓?這樣的兩個人,還能回到傘下初見時分嗎?
她忽然覺得心中劇慟,佝僂著彎下了腰,手指無意中被袖中的劍一硌,有什麼久遠的記憶在此刻被喚醒了。
沒有人知道,向來習慣用劍的她,其實是有一把刀的。
朱倚湄抬開了房間的書架,站在暗格前,踮腳取出蒼翠的玉匣,拂落灰塵,吸了口氣,嗒地一聲,鎖在她指尖寸寸迸裂。匣子里躺著一把光潔如新的短刀,刀名璃若。
——那是七年前,或許是更久之前,金夜寒樓主所贈。
金夜寒那時將從塔頂墜落的她救起,帶回樓中解了毒,悉心照料。那個孤傲執拗的女子,並不像江湖傳言中的血腥嗜殺,甚至看她的死後,眼裡有少見的溫和。
金樓主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呢?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卻始終不曾得到一個清晰的答覆。她曾在三十個黃昏和黑暗裡,和金夜寒有過隱秘的交情,金樓主卻在她傷勢恢復后,決然將她趕走。
那期間,朱倚湄絮絮地聽了她平生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她和三無閣主謝拾山的那段風月情事。
「我曾濃烈地愛過他,愛他這個人,也曾濃烈地恨過他,恨他不信我、恨他羈絆太重、恨他,沒有擔當。但她現在死了,我也年過半百,內心空空落落,什麼情感也不曾剩下。」那個容貌光艷如韶齡的女子喟嘆著說,她雖然駐顏有術,眉目間卻早已染透了風霜的痕迹。
「那,金樓主,你可曾有後悔?」她想著自己和紀長淵的故事,心有所感,忍不住介面問了一句。
金夜寒沉吟良久,緘口不言,就在樓中的夜色冷滯到快要凝固的時候,她忽然微微地笑起來,眼裡有學亮的光:「不提這個。今日可真是中了魔,怎麼這般的陳年舊事也往外講——湄姑娘,想來是被你的故事所感慨罷!」
女子倔強的臉容上沒有半分表情,說出的話卻因為包含太多情感而顯得平淡:「萬般故事,不過情殤,而世間的情殤,不外乎有三種結局——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
「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朱倚湄心頭巨震,如聞驚雷,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茫然,「那我又是哪一種?我大概就是求之不得了。」
金夜寒驀地側首看她,微笑:「不錯,你我都是求而不得——我在你身上恰好看到了我的影子。」她毫無徵兆地抬足,翩然離去,朱倚湄微感錯愕地起身,忽然感覺到手底下有硌手的硬物,是一柄瑩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長,在夜色里如同放光的琉璃。
凝碧樓主冷如金鐵相擊的語聲裊裊飄散:「這把刀名為璃若,留給你,你傷好了,明日就走吧,到外頭去周行闖蕩……我和你一樣,都是無法介入、改變心愛之人命運的旁觀者……」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覺得你可以解決它。」
「握緊璃若,到痛不可當時,救拔刀而起,做個了斷!」
了斷?如今已是絕路,也已痛不可擋,是否到了要動用這把刀的時候?朱倚湄手指撫過璃若清冷如雙的刀刃,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內心的空潮一遍一遍擴大翻湧如海嘯,她再也無法忍受,霍然間長身而起,推門往外走。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雖然是黑沉沉中沒有點燈,依然走得分毫不差。然而,這一次,樓里似乎有些異常,在半路的地方,那裡靠近何昱所住的知秋閣,居然有影影綽綽的火光!朱倚湄心中一凜,無聲無息地握著璃若踏過去,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忽然驚愕地屏住了呼吸,那居然是——
是何昱站在那裡,沉默地將一堆紙疊放在竹間燃燒。明滅不定的火光攀上他的臉,讓那張如同刀劈斧鑿而成的容顏,更加顯得輪廓清晰而鋒利。
朱倚湄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瞥見他臉上的表情,忽而怔住了——作為同僚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對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似平時的陰鷙尖刻,眉目一點一點地徐徐舒展開,反而流露出一種難以名言的沉鬱感傷。
她心一驚,足下忽然踏到了一截斷枝,咔嚓一聲輕響。
何昱立刻抬頭,甚至任憑火焰短暫地炙烤過他手指,眼神中一瞬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狂暴殺氣。朱倚湄再度微微驚詫,他身為凝碧樓主,平日位高權重,情緒極少外露,這次忽然做出這般神情,是不是……有什麼不願被旁人看到的東西,由她無意中撞破了?
「是你啊」,何昱揉揉眉心,看見是她,似乎微微地鬆了口氣,「你半夜出來做什麼?」
「不能成眠,想去祭祀的神廟裡看看。」朱倚湄答。
何昱微微點了點頭,俯下身,將手中泛黃的紙箋撕成一片一片,投入烈火中焚燒殆盡。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唇畔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意:「我倒是第一次直視你的眼睛,深碧色的,有些像凝碧珠,不,也不是很像。」
朱倚湄不明所以,試探著走進了些,覺察到他沒有反感制止的意味,站過去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