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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未省舊心痕其一

  夜露有些微涼,晚晴穿過凝碧樓扶疏的花木間,忍不住緊了緊衣衫。他手中握著一疊薄薄的文書,雖然字數寥寥,卻是重逾千鈞。


  穿過這一折迴廊,抬頭就看到了那塊匾。沉香檀木的底上,用普通的墨水題寫著三個字,知秋閣,後面是寬廣深邃的兩進院落,只留一扇窄門進出。若不是熟悉個中內情的人,根本不會猜到,這就是凝碧樓主批改公文的地方。何昱平日深居簡出,除卻樓中每旬一次的會議,其餘時間都在這裡處理事物,來得最勤的就是晚晴。


  知秋閣,知我罪我,其為春秋。


  ——確實,像樓主這樣的人,功過是非,如同籠在在煙雲變幻莫測,實在是難以讓時人清楚評判,就算是在最近處的他,也不曾看清對方。然而,數百年的時光如東流水篩過後,後世的人,或是時光本身,一定會給予樓主一個真正的評價,不論是什麼樣子的。


  晚晴在門口停了一瞬,輕輕地叩響了小門,得到應允后,將燈盞放在門邊,推門進去。何昱側對著晚晴,半邊身子攏在暗影里,瞳孔沉沉地注視著桌上的案牘,隨著他這樣奇異的角度,眉間的硃砂彷彿在光影里流動開,盈盈欲墜。


  「樓主」,晚晴行了一禮,低聲稟告,「昨日是史孤光出殯的日子,金浣煙如你所料,已經將沐餘風制住了,送往朝廷,沐府被連夜查抄,搜出龍袍、虎符、防皇天戒等禁物。」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陡然起了波瀾:「謀反這等殺頭的罪名,雖然沐老將軍拚死相求,文軒帝也只肯饒恕他一個人,安享晚年。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鄧韶音居然一紙白翎鴿傳書替他求情,真奇怪,他們不是政敵嗎,他為何要這樣做?」


  「這正是靖晏少將的可怕之處。」何昱低聲擊節,「在他心底,將京城、以至整個中州的安危看得比個人權柄重許多,是以雖然沐餘風在明在暗多次給他下絆子,為了安定軍心,他仍然上書求情。」


  晚晴默然,過了一會兒,續道:「沐餘風入獄被拷打得幾乎不成人形——樓主,你當真是謀慮深遠,將內宮動亂的假信息傳給他,使他急不可耐地撕破臉,逆謀未成便被抓了。」


  何昱微微冷笑,聲音鋒利如刀:「這個蠢貨,居然提出事成之後,他做帝王,我成中州武林霸主?凝碧樓這七年來,什麼時候不是霸主了?」


  他手指緩緩叩擊著桌面,如同和著韻律:「殷神官的身世是絕密我絕不能容忍還有其他知道這個消息的人存活於世。」


  「林谷主知道。」晚晴猶豫半晌,還是提醒他。


  何昱霍然抬頭,眼神變得冷漠而肅殺,一寸一寸地向著晚晴壓迫下來,少年全身一顫,抑制不住地向後退了一步,只覺得那種銳芒彷彿刀鋒寸寸過體,遍體生寒:「樓主,我……」


  「林望安不是這樣的人。」沉默半晌,何昱只說了這淡淡一句。


  晚晴低伏著身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一個疑問轉折迴旋了許久,仍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樓主,林青釋和過去的林望安雖然容貌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我綜合了追煦小築數年的資料都不敢確認,你是怎麼一眼認出來的?」


  話一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唐突,何昱並沒有看他,然而周身那種如凝霜雪的冷氣,讓他瞬間如入寒窖,只覺得冰寒徹骨。


  一室死寂,能聽到院落後面潺潺的流水聲撥弄在心上。


  「有的人,不要說是站在你面前,就算已經剖肝瀝膽、銼骨換面,甚至零落成泥、再世為人,你也能將他認出。」出乎預料的是,何昱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平淡而溫和,不見平時的鋒芒,身上的冷氣也很快退卻,「不說這個了,你以後會明白的。」


  晚晴輕輕一顫:「是。」他不再多言,很快轉為下一個話題,「樓主,寒衫在段其束的阻截下,帶著廿四位伶人和士兵一同去了那裡,服下了摻雜霧露九蕖芝的那物事,餘下的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霧露九蕖芝,」


  他言語之間極是避諱,沒有直呼地方和東西的名字,頓了一頓:「陸棲淮已經追到了涉山,身邊有個喬裝打扮的淺衣公子,看著不像擷霜君,不知道是誰。」


  「不用管他了。」何昱起身,踱步到旁邊竹架上靜置的一方假山前,山石暗澤幽幽,嶙峋奇絕,中分一道水流橫劈而下,水底有數十黑白子零落靜躺。何昱看了一會,從桌案上的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扔進地下,微起的漣漪染濕他的指尖,「這是沐餘風,這枚棋子已經棄了。」


  晚晴吃了一驚,定睛細看去,棋盒裡面約莫還有百餘枚黑白子,樓主到底在各處權貴高門裡安插了多少勢力?他作為心腹,所了解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


  何昱再度拈起一枚黑子,這次卻有些舉棋不定,慢慢地落下手,將棋子放在假山一塊突兀聳立的石頭尖上,沉吟:「晚晴,三位玄衣影殺的任務完成得如何了?」


  晚晴默然良久,微微搖頭:「對付陸棲淮的一號還沒有傳訊,派去擊殺阿槿、拿回後土神鐲的二號和三號已經設下陷阱,在消息里說,不驚動林青釋有些麻煩。」


  凝碧樓有一百零八位影殺,分為玄金銀鐵四種,他們只在凝碧樓發布刺殺任務的時候,領取賞金,前去行刺,其餘時間便是自由身。他們只為凝碧樓殺人,身份姓名俱不被僱主知曉。而其中的三位玄衣影殺,是最尖端的殺手,每一次出場的費用,大約是整個夔川城一旬的收入。


  何昱扣扣桌子,冷然:「總之讓他們在國壽之前必須完成,還有,不要驚動林望安!」


  晚晴躬身領命,遲疑道:「樓主,林谷主心思通透,況且醫術又冠絕天下,我們在涉山的山麓做那樣的事,萬一被他發覺……」他一咬牙,將心一橫,「我以為,還是趁早殺了林谷主為好。樓主,你對他的情感太過複雜,有如飛蛾撲火,怕成誅心之念。」


  何昱一直沒有說話,晚晴便接著往下講:「你先前不惜換血來抵擋住吐真丹的藥力,將方庭謝氏滅亡的假消息告訴林谷主,明明本來是打算借林谷主的手除去史孤光的,但最後動手的還是蘇晏和朱倚湄。」


  「我以為,不論您是出於什麼樣的情緒做了這樣的安排,這種想法都不應該在您身上出現。」不知不覺,晚晴已經換了一個敬稱,目光渺遠起來,「從您決定要那麼做,從霧露九蕖芝正式到手裡的一刻,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出乎預料的是,何昱並沒有流露太多情緒,只是冷冷地截斷他的話:「我自有安排,林望……林青釋這人不能殺,但也不能放任他就這樣。」他揮揮手,「今日就這樣,你下去吧!」


  晚晴心中狐疑,點頭稱是,不再多言,提燈推門而出。在走回寢樓的路上,他自顧自地想著心事,沒注意到遠方忽而有燈火影影綽綽,有兩個人並肩站在廊下私語,他不經意遠遠地路過,聽到一陣揚起的笑聲落進耳中。


  他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居然是湄姑娘在笑。


  黎灼在她旁邊講這話,夜風裡,有一隻鳥安安地鳴叫,木葉颯颯,月光滿樓,一切都像是安寧靜好地樣子,彷彿一下子掩蓋了平日這裡有多少人命枯骨在逝去。


  晚晴遠遠地注視著夜風裡談笑的那兩個人,忽然發現,湄姑娘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雖然平日身居高位,殺伐果斷、倔強冷漠,畢竟只是一個。湄姑娘手中

  人間繁華多笑語,唯我空餘兩鬢風。熱鬧是他們的,和他這個棲身於黑暗、成長於黑暗、亦將終結於黑暗的人,有什麼關係呢?


  他提燈離去的時候,朱倚湄似有察覺,踮腳看了看,發覺是晚晴,也不曾過多留意。黎灼在一旁嬉笑著捏住白鳥的尾巴,手指上攤著一大塊預備著餵食的小青菜。


  因為常年習蠱毒,黎灼的手上充滿了傷痕創口,皮膚又過分蒼白,讓每一道血痕都十分清晰可怖。然而,目光上移,少年的臉容卻是明凈帶笑的,拍著白鳥,將青菜湊到它長長的喙前。


  白鳥顯然不領會他的好意,惱怒地一抖翅膀,重重地一拍他。黎灼也不生氣,大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五花肉,耍寶似的湊過去:「小白,你吃這個?」


  「小白?」朱倚湄失笑,「你這樣叫它,它理你才是怪事!」


  黎灼哼了一聲:「它敢不理我?我就把它烤了吃掉!這鳥白白胖胖,毛色潤澤,烤起來想必味道不輸給荷花雞。」說到雞,他想到了什麼,陡然間大笑起來。


  他今日去找湄姑娘商議事情的時候,恰巧對方坐在碧樓門口,橫躺在一地月光中,似乎是在想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她手臂上停棲著這隻白鳥。黎灼遠遠地看不清楚,只看見一團毛茸茸的白色,不禁大喜,脫口而出:「湄姑娘,你買了雞嗎?可以做烤雞吃!」


  對面朱倚湄也微微笑出來,顯然與他想到了同樣的事,她一笑,滿臉的冷漠倔強就消融殆盡,有一種玉石裂冰的暖意。黎灼抬眸的時候,恰將這抹笑收在眼底,忽然間抑制不住地怔怔盯著她看了許久,低聲:「湄姑娘,你應該經常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


  朱倚湄一下子不笑了,盯著他,黎灼莫名地有些心虛惶恐,別過臉,有一種夢境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緩緩梳理著肥鳥的白毛,抬頭看天,戀戀不捨地把鳥還給朱倚湄:「湄姑娘,你把小白給我留著啊,我下次還來你這裡找它玩!」


  目送著少年一身鮮衣踏月遠去,朱倚湄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唇畔的笑也帶上了奇特的冷意。幸好黎灼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少年來找她時,看見這隻陌生的鳥,驚愕萬分,被她隨口胡謅著糊弄過去,說是新買回來的鳥,原本還以為是雞能烤了吃。


  黎灼到底是少年心性,絲毫未起疑,十分激動地就隨她一言一語地調侃起來。


  朱倚湄定了定神,緩緩回屋,鎖上門,點起一盞微弱的搖曳青燈,手指摸索著取出一片衣襟。那是一角櫻草色,上面用鮮血鋪陳開寫滿了字,她用手指輕輕地捻過去,覺得手中宛如握著一塊火炭。


  心潮如炙,泉涌如沸。


  朱倚湄手指從那一角題著落款的血字上掠過,來回撫摸著那個深入骨髓、龍蛇飛動的「紀」字。那麼久那麼久,那個人從幽冥地獄里重返人間一遭,字跡卻還是沒有變。吧嗒,一滴淚水洇濕了染血的衣袖,她怔怔地看了許久,將側頰貼上去,淚水終於如斷線的珠玉紛紛落下。


  是他,他回來了,而自己也活著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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