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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勸我少淹留其五

  陸棲淮也展顏笑起來,眼裡有細碎柔和的波光,搖頭:「他啊,恐高,幸好不會御風,否則一個人,要怎麼辦呢?」


  兩人談話間,汝塵小鎮的建築輪廓已然在望,尖銳翹起的飛檐衝破層雲,隱約浮現。然而,陸棲淮卻陡然在半空中懸停住了。雲袖頗為疑慮地順著他往下看,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


  下方,已是雲開霧散,天霽氣清,小鎮里的炊煙搖曳而起,一縷一縷筆直地升入雲霄,空氣中甚至有絲絲縷縷的焦香瀰漫,一派安然之景。


  「怎麼了?」雲袖頗為不解。


  陸棲淮按住她,聲音冷肅,眼眸如刀:「那不是炊煙,是火焰!」雲袖悚然一驚,微微踉蹌著俯衝往下,然後才看清楚,那是一叢一叢衝天而起的烏煙瘴氣,而撲鼻的焦香,是所有在房屋裡掙扎的居民燃燒的味道。下方的火焰將小鎮層疊包圍,灼浪洶湧而上,每一處街道都溢滿了肆意狂漲的火焰,居民被熊熊的火勢圍困著,宛如困獸,層層衝撞,不得解脫,

  那一刻,她在也忍不住,伏在陸棲淮身上,咳嗽著乾嘔起來。


  陸棲淮似乎微微遲疑,還是抬手輕撫了一下她的背,他霜雪似的手指彷彿有神奇的力量,讓雲袖瞬間平靜下來,卻還是面色煞白,顫聲道:「火勢這麼大,要怎麼救?」


  「救不了。」陸棲淮斷然地下了結論,他鬆開雲袖,眉目間忽然漾開來深層的悲憫,「人力終究有限,除非天意成全,否則這小鎮里的人,怕是都活不了。」


  雲袖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可是卻有些不忿他如此看輕生死的模樣,她默然良久,還是忍不住說:「蒼涯,你為什麼能如此冷靜看這一場烈火?你是不是沒有親眼目睹過大火中生命逝去的凄涼慘狀……」


  她忽然噤聲,陸棲淮轉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劍在緩緩凝聚,並不鋒利,然而卻是徹骨的冷,讓她忍不住別過臉避開,不敢直視。


  蒼涯為什麼是這般反應?難道自己這句話,猝然戳中了他心底的傷口嗎?底下的熱浪緊迫而來,雲袖微微屏住呼吸,內心只覺得沮喪。她猛然發現,自己對他的過去,竟似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有過怎樣的悲喜苦樂,怎樣的牽挂,怎樣的禁區。


  「阿袖」,沈竹晞倏然間抬袖覆住鏡面,綽綽畫面被他掩在袖底,他抬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注視著雲袖,一字一句地問,「阿袖,我們是青梅竹馬,應該認識很久了——從前我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火?」


  「特別是在平逢山。」他補充道。


  「南離古寺里曾有一場大火,那時候你已經……是一縷亡魂了」,雲袖注意到他十分緊張,以為是害怕,拍拍他安慰道,「沒事的,都過去了,你看你現在好好的。」


  「那之前我有沒有做什麼事情?」沈竹晞拂落她的手,神色絲毫不見放鬆。


  雲袖微微蹙眉,仔細回想:「那時候太亂,紅蓮劫火一起,我們四散奔逃——」她嘆了口氣,斂下眉頭,「便是那場火,讓我們三人徹底分道揚鑣。」


  「那時候殷慈被困在火中,為了讓林望安回身救他,他……」雲袖欲言又止,長長嘆息,「其實他不那樣做,林望安也會回去救他,然而便是這一念之差,睽違齟齬了整整七年。」


  沈竹晞見問不出什麼來,心中對所見到陸瀾剩下一半的引夢內容愈發疑慮,不確定那是陸瀾的幻覺,還是自己確實和他經歷過的。他抬起袖子,重新露出鏡面,擱在桌子上,和雲袖並肩觀看。


  「這場火來的奇怪。」陸棲淮凌空而立,手指平放,遙遙感知著下方的溫度,冷然,「冰天雪地里能燃燒而不畏冰雪的,只有紅蓮劫焰,而劫焰是沒有溫度的。」


  雲袖也沉默下來,覺得蹊蹺,在他們一言一語的對白中,空中忽然飄起了絲絲縷縷的雪花,飛旋降落,清寒入骨。然而,那些雪花沒能澆滅火焰,一靠近,反而發出了呲呲的聲音,彷彿油滴進了沸水裡。那些在火海里閻浮掙扎的小鎮居民翹首以盼,看到此景,眼裡的光終於熄滅,頹然絕望地任火海吞沒過來。


  地面上布滿了遷徙的蛇類蟲蟻,躁動不安地四散奔逃,他們頭頂上有一群一群的飛鳥掠過,宛如四散開的烏雲。就在那個瞬間,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把抓住她,並指當胸,來不及結印,只是抬手撐起光幕擋在頭頂,那一道霹靂從身邊掠過,在落到地面的瞬間炸開!小鎮的房子發出撲哧哧的聲響,彷彿有人在往裡面不斷地吹氣。


  天色一分一分緩緩地暗淡下來,黑雲四合,瞬間從白晝切換為黑夜。雲袖與身旁人並肩而立,雙手各扣一枚菱花鏡,雪亮的鏡光怒張迸濺,宛如鋒利的光劍,削開黑幕!

  黑幕後的景象清晰地映在她因為驚嚇而陡然睜大的雙瞳中——電閃雷鳴,小鎮中心有一朵巨大的白雲彌散開,一瞬包圍了所有衝突的人群和房屋,白雲盛開如蓮,其下是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焰,那朵「蓮花」瞬間凋零,巨大的花瓣垂落在每一處土地,遮天蔽日。


  火焰中,無數斷肢殘骸被高拋而起,驚叫、慘呼、嘶吼聲不一而足,讓人不忍聽聞。雲袖心旌動搖,幾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菱花鏡,鏡光便再也不能照破黑暗,那一刻,日光被猝然遮蔽在頭頂,彷彿一隻巨大的盒子猛然間闔上,所有東西都被裹挾而入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雲袖驚慌失措地轉頭亂看,瞧不到身旁的陸棲淮在那裡,她想提氣疾呼,聲音還未說出口,就被刺人灼燒的硫磺氣味堵塞在口中。慌亂中,有一隻冷如飛霜的手抓住她手腕,頓了一頓,拉著她拔孔而起。


  黑暗裡,焦屍飛灰轟轟地密集落下,彷彿熾熱的一隻只鳥群集飛舞,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將肌膚灼燒潰爛。他們相攜著,在半空中摸索踏行,躲避那些飛來物,幽冥烈火猙獰地獵獵燃燒,令人窒息。


  只是幾個呼吸起落間,卻彷彿很長很長,到陸棲淮放開她手的時候,雲袖發現,火光破開了黑暗,天色已經轉亮,灼人的火勢已然漸漸消弭下去,屍體的焦臭味萬分刺鼻,滿地斷壁殘垣,小鎮百孔千瘡,俱成了一片廢墟。


  等等,那裡有人!雲袖呼吸一滯,立刻拉住陸棲淮往那裡看。


  那是凝碧樓在汝塵小鎮里的分壇,七年前奪朱之戰落幕時在此設下,建筑前有金夜寒樓主親手刻畫下的陣法,這時候,僅剩的的二三十位弟子團縮在光幕下,懷抱冰雪,滿面焦黑,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他們向著半空中的兩人急速揮手,高聲呼救,嘴一動,臉上便是無數的焦黑撲簌簌落下,看起來甚是可怖。雖然遍體鱗傷,這些凝碧樓弟子畢竟活下來了,成為汝塵小鎮一千多居民里唯一活下來的人。


  雲袖點足而起,就要掠下救人,然而,陸棲淮忽然制止了她,他橫著玉笛,眉目冷漠:「不要動,我要殺了他們!」


  笛聲里殺伐之音驟起時,那些弟子搖搖晃晃如同醉酒,接連倒下,他們意識到這笛聲不對,卻只能被操控著,動作越來越慢,徒勞地做著困獸之鬥,一招一式擊打向無形的壁壘。很快,建築里便紛然寂靜,再無聲息。


  「你幹什麼?」雲袖不解其意,不禁又驚又怒。


  陸棲淮將玉笛從唇畔移開,唰地壓住她手腕,微微冷笑:「在這樣的火焰中,還能有人存活下來嗎?別說是金夜寒在七年前刻下的陣法,即便是金夜寒如今親自站在這裡,也未必能保他們不死!」


  雲袖明白過來:「你是說,他們已經不是活人,只是引誘我們前去?」


  陸棲淮點頭,如行雲流水般踏空而下,淡淡,「沾衣,凝碧樓分壇里一定有玄霜石,用你的鏡術看看,這裡都發生了什麼。」


  畫面至此猝然中斷,沈竹晞默然無語,叩擊桌面,看著那面依然暗淡無光的鏡子:「阿袖,後面為什麼沒有了?」


  雲袖雙手按著額頭,不動聲色地拂袖卷回菱花鏡,嘆氣:「後面的場景冗長而慘烈,擷霜君,你若是一定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聽。」


  沈竹晞慌忙正襟危坐,聽她開口,娓娓道來:「是這樣的——」


  「那一日,我們去了凝碧樓分壇,打開了玄霜石,在那其中,看見了甚為驚駭的場景。從數月前,就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來到琴河,她居然也會鏡術!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用鏡術壓服了小鎮里的凝碧樓弟子,而後在小鎮里唯一的水井中灑下藥粉,那似乎是一種慢性葯,將他們都控制住了,必須俯首聽從她的號令,方能得到解藥。」


  「這也是為何我解毒之後路過汝塵小鎮,居民會對我露出如此恐懼的神情來。」


  沈竹晞突兀地插了一句,咬牙切齒:「這個女子一定就是先前在史家婚禮上嫁禍給陸瀾的那個,真奇怪,她到底是什麼人?」


  雲袖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聽:「後面的事更是匪夷所思——我和蒼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眼看著天色已暝,先行休息,第二日睜眼的時候,卻發現小鎮里的人又一切如常了!」


  「他們照常講話、談笑、做買賣,彷彿我們昨天看到的斷臂殘屍都是不存在的!那些居民穿行在滿目瘡痍的火災后的廢墟上,神色居然平平淡淡,沒有半點驚愕或者傷心什麼的,就像是傀儡。」


  「蒼涯捉了一個過來盤問,可是那人除了目光獃滯,卻頭腦清楚,一切如常,而且心跳什麼的也都跟活人一樣,絕不是我們先前見過的段其束那樣的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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