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勸我少淹留其四
「姑娘可莫要亂說。」那小二苦了臉,兩隻眼睛立刻睜圓了,如同鈴鐺鑲嵌在臉上,「姑娘之前來過幾次,不都是同他們一起的?」
引夢石前,觀看的沈竹晞恍然大悟,知道店小二一定是將阿袖錯認成另一位假扮雲袖的姑娘了,只是,天地間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嗎?墓道內室四面森然,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旁觀者知道,身處其中的雲袖卻並不明白小二說的是怎樣一回事,她心思靈活,當下便決定自行去察看,弄清楚這件事。她向小二微微點頭,等對方退出后,將菱花鏡攤在掌心平放,窺探著對面隔間里的場景。
當第一縷鏡光投注在鏡面上,隔間的景象完全展現出來,雲袖看了一眼,因為太過震驚,幾乎握不住鏡子——那長相奇怪的蠻夷,並不似中州人,而是隱族人!
隱族人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大搖大擺,高聲交談,毫無顧忌。喝到眼花耳熱時,甚至絮叨講著不知所云的話。隱族人的語聲高而尖銳,與中州殊不相同,雲袖只能勉勉強強聽懂其中的一小半,不禁慘然變色。
這群隱族人到底是在趁醉說夢話,還是確有其事?他們居然說,隱族的第一支先鋒隊已經派出?剎那間,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異常,她的中毒,不凈之城的動蕩,汝塵小鎮的毫無生氣,都如驚電般在她腦海中掠過,經歷眾多、從容冷定如雲袖,一時間居然全身都在發抖。
這都是算計好的?也不過七年而已,第二場慘烈的奪朱之戰要來了?
她發著抖,聽隔壁人又在絮叨著說,第一支戰隊已經派出,要佔據殷府的廢墟,摧毀那裡的一切陣法,佔據殷府之後,便可以進攻中州廣袤大地。說話的是個首領,余者盡皆附和,諂媚大笑,志得意滿,宛如中州已是隱族的囊中之物。
雲袖坐在那裡,一時間心潮如沸,理不清混亂的思緒。她渾身發冷,那場持續七年的奪朱之戰里的每一幕都從眼前如電掠過,初次結伴而行的相知相敬,同行世路的坎坷畸零,他們那時腹背受敵,不僅要誅殺邪靈妖魔、隱族敵軍,甚至還要提防方庭謝氏和蘭畹紀氏的暗中發難。這樣血與火的七年整,日日枕戈待旦,內心是霜雪與沸焰交煎,即使又過去了七年,她仍舊是不忍回想,心中痛不可擋。
——戰爭最傷人的並非是利刃下的鮮血,而是那些千瘡百孔、永不能癒合的心靈。
如今,居然又要開始了?
她滿心的茫然無措,思緒在苦海里浮浮沉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陡然凝結起來——等等,隱族人要去殷府!陸棲淮和擷霜君回中原一定會經過那裡,自己一定要回去!
就這樣,她奪路狂奔而出,搶了一匹烈馬,在雪原上飛速奔襲三百里,終於來得及在千鈞一髮之際,從死神扼住咽喉的那隻手下救起了陸棲淮,又在雪原里相依并行,爬上高山給他治傷。
雲袖心潮泉涌,闔目坐在那裡,勉力調息著,身體剛解過毒,便來日這樣超負荷地折騰,若不是她底子好,早已經一病不起了。
然而,內息在體內流暢地運轉過無數個周天,她搖搖晃晃,忽然吐出一口血來!心脈陡然間便是一陣劇痛,想來是因為這幾日情感過度爆發,在刀尖上旋舞太久,終於傷到了肺腑。她不敢再亂想,立時收攏心神,然而,不經意間,陸棲淮這個名字從心口炙騰滾過一遍,忽然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劇痛。
她抓住衣襟,咬著牙,溢出一絲嘆息。
「你怎麼了?」她睜開眼,就看見陸棲淮站在那裡,微彎下腰,眼眸深深地俯視著她。
夜幕沉沉,他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大半,翩然點足站在竹筏上,用劍拄地,身體站得筆直。雲袖定睛看去,他容色仍舊蒼白而沒有半點血色,眼神在暗夜裡卻亮得驚人,宛如一天繁星。
前人總用眼眸如星來誇讚一個人的眼瞳,然而,雲袖覺得,這似乎還是不夠的,陸棲淮的眼眸是月光下、雪山巔的聖湖水,倒映著一天星光,月色清絕、雪色奇絕、星光燦燦,他是額外一種人間絕色。
「謝謝誇獎。」陸棲淮微微一笑,抱著手臂如是說。
雲袖這才察覺到自己居然把「人間絕色」這句話講了出來,不由赧然。在靜默中,她聽見對方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謝謝。」
「沾衣,倘若你以後有事相求,我必不相辭。」他改為席地而坐,在月色下抿唇淡笑,笑容少了平日的風流恣肆,反而多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我現在沒事了」,雲袖看著他,忽然覺得心中難言的失落。陸棲淮一醒來,整個人便帶著些難以言喻的冷漠疏離,雖然唇角牽著一縷笑意,卻彷彿琉璃做的人,光華剔透而清冷。
他這樣的平淡,就好像……好像風雪裡相依相偎的溫度是不存在的。
「蒼涯,我現在就有一個要求。」雲袖神色平靜地喚出這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稱呼,淡淡,「希望你日後照顧好自己,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哭了。」
陸棲淮一怔,似乎頗為意外,側眸深深地凝望著她,那種平淡而鋒利的眼神,幾乎讓雲袖以為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被窺得、洞穿。她覺得對方有什麼話要說,但陸棲淮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
「很奇怪,是不是?」沈竹晞感嘆道。
「如果陸瀾的執念是阿袖的話,到目前為止可完全看不出來!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一迭聲地嘆息,對於兩位好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不知是喜是悲。
或許有些感情,便是這樣無端無由地產生了,當兩個人在雪原上亡命馳行的時候,風雪迷眼,彼此是唯一的暖,那時,或許他們心底便有什麼悄然發生了改變。
「紀公子,你覺得是阿袖嗎?」沈竹晞忍不住問。
骷髏不能回答他,只是抬起手臂敲了敲案沿,算是贊同。辜顏立在它肩上看,眼睛紅紅的,像是浸滿了血絲,也不轉動,緊盯著彷彿要把虛無的畫面看穿,親身到達那裡。
「哎呀,你幹什麼!」辜顏陡然撲扇著飛過來,重重地撕裂開他的手臂,咕嘟咕嘟啜飲幾大口血,又全倒在陸棲淮身上。沈竹晞忍痛包紮創口,跺腳道,「辜顏,你可別亂來!不是我,我的血解不開琉璃繁縷的!」
「哦,天吶!」看到下一幕,沈竹晞手中的引夢石轟然跌落在地,碎成兩半。
「擷霜君,你在想什麼?」女子柔美而脆如玉石的聲音響起,沈竹晞震驚地睜眼——他正坐在雲袖那間楚館的亭子里喝酒,熏然欲醉,眼前卻哪裡是那間漆黑的墓室?
回憶就此中斷,後來啊,後來墓室里發生的事情,連同引夢看到的景象,實在是令人嘆息而生疑。
沈竹晞敲敲桌子,勉力評定翻湧的思緒,把精神定在正緩步走來的雲袖身上。酒意上涌,他正眼看了許久,才把兩個雲袖重新看成一個。
雲袖提袂坐下,吩咐侍女斟燒醒酒茶遞過來,微微笑著看向沈竹晞。不知怎麼,或許是剛從引夢的回憶中抽身出來,沈竹晞看見她的笑容,心中陡然有奇怪的感觸,一句話便脫口而出:「阿袖,話說你和陸瀾離開南離后,都做了些什麼?」
聞言,雲袖微感詫異:「擷霜君,你居然按捺了這麼久沒有問?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沈竹晞搖搖頭,說出來的話半真半假:「陸瀾只說你救了他。」他頓了頓,小心地攀住雲袖的衣袖,撇嘴,「阿袖?你快告訴我吧,告訴我!」
他後來在墓室中所見的,因為被辜顏抹血的事情意外打斷,只得到一半的引夢石,和一半的畫面。其中的內容……與阿袖沒有什麼關係,居然是關於他自己的,可是他關於引夢中所看到的一切,卻全然沒有半點印象。
雲袖細呷了一口酒,看他咕嘟一下灌下滿嘴的醒酒湯,不由失笑,然而那個笑容卻凝結在唇邊。後來,後來啊……這時候,手下人在不遠處的高樓上再度吹簫,風起重簾,簫聲隱幽,不似初時的悲愴凄婉,而只有淡淡的悲慟悵惘。
這樣的調子,似乎最適合重溫一些糾結的舊事。
她將那一面名為「薄游」的菱花鏡攤開在桌面上,沉吟著拈指點亮光束——菱花鏡面上斑斑駁駁,光影錯落,在一瞬間凝聚成畫面,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她指尖的畫面,從平逢山巔徐徐展開。
神殿前,聖湖旁,陸棲淮和雲袖休息了三日,整裝待發。陸棲淮抬手掐了御風訣,帶著雲袖翩然行在雲端,淡淡:「如你所說,汝塵小鎮已經出現了異常,我們去那裡看看。」
他逆著風微微斂眉:「沾衣,記得點亮燃燈咒——我動身前用平逢山的靈力加持了一下,去除了上面平分傷勢的符咒,而改為趨避邪祟。只不過我畢竟不曾精研術法,你自己還要多加小心。」
雲袖點頭應了,緊緊挽住他手臂,以免在萬丈高空中失足落下。兩旁流雲宛若綉在衣衫上,飄蕩而起,一掠而過,她靜靜感知著身旁人微涼的觸覺,忽然在半空中莫名地笑起來。
「笑什麼?」她一動,陸棲淮感覺到,揚聲問。說話間,他充沛的靈力汩汩湧出,未有絲毫滯澀,化作無形的細密巨網,將他們平托在高空中,如風掠行。
雲袖雙頰騰起一抹緋色,被冷風很快吹散,唯有鏡前連同她自己在內的幾個旁觀者看得清楚:「我居然是這般表現?」她一拍桌子,聲音帶著些許訝異。
沈竹晞張了張嘴,復又閉上,原來阿袖這種喜怒哀樂的表現都純然發自情衷,並非刻意,甚至自己也不曾意識到。正因如此,她便更加難以認清自己的內心。
畫面上,雲袖隨口扯了一句:「我在笑擷霜君——倘若他被帶到這樣的高度,可能要害怕得要命,緊閉著眼,死死地抓著你,一點都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