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投軀無歸年其七
吹拉彈唱之聲四面響起,玉樹瓊枝,滿地煙蘿。「史家幼女」所乘七彩鳳輦緩緩停下,錦衣玉瑤的司儀立在府門前,朗聲引導新娘步下鳳輦。十餘隨從提著霞帔往前,她身著正紫鑲金吉服,戴著七鳳朝日玉冠,鳳冠前後兩側珠簾垂下,是為「簪珥」。
她緩緩提足而下,盈盈向四方拜倒行禮,姿態優雅而不失端莊。
「這個被蘇晏強塞過來的西貝貨,一舉一動模仿得十足,宛然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偏偏又戴著你的面具,在場的絕大多數人根本分辨不出,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她和蘇晏有什麼企圖。」微微帶著憤怒的男聲凜然道。
史畫頤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一回頭,喜道:「啊,二公子,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啊,你昏了好久呢!」
「啊?」沈竹晞大驚失色,才發現自己居然平躺在床上,一骨碌探身而起,躍到床邊,迭聲問,「我昏了好久?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就是昨天……」阿槿心直口快,就要脫口講出,忽然頓住了,她居然動唇也無法發出聲音。頸間一陣細微的刺痛,她震驚地回頭看,米粒大小的針眼沒入她後頸處,抑制住喉間震動。而後方,林青釋正緩緩收回手,重新將十指罩在暖爐上。
林谷主一個盲人,怎麼動手卻有如此可怕的準頭?還有,她為什麼要阻止自己說話?阿槿心中疑竇叢生。
沈竹晞等不到下文,微微皺眉,他回身陡然看見林青釋,又驚又喜:「林谷主,你也在這裡啊!」
他心思靈活,一怔便明白過來,試探著問道:「我真的暈倒了?很嚴重?所以殷慈帶我來找你了?」他頓了頓,又急又氣,「蘇晏殺死了嗎?」
林青釋微微搖頭:「沒關係,你只是這些日子奔波太累了。」眼看著沈竹晞還要再問,他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靜靜傾聽窗外的聲音。
天街廣道上,靖晏少將一騎遙遙在前,攬轡緩行而來,身後千百人叢,持禮、吹拉、同行,不一而足,皆著大紅喜色,如一片獵獵揚揚的火焰。而團聚在兩位新人身旁的參宴賓客,熙熙攘攘也有近千人,無一不是高門貴胄、中州大豪。
然而,直到現在,當朝宰輔史孤光依然沒有出現。客棧中的諸人知道他已被蘇晏折磨到快要死去,場上的人卻不知道個中情由,三五結伴嘀咕起來。在眾人翹首以盼中,史府的一扇朱門終於緩緩開啟,出現的卻是一身紫衣的史府管家。
他恭敬地行了一禮,長揖到地,在歌吹賀喜聲中退下,準備為新人讓出一條到來。在他身後,史府無數家丁僮僕列位肅立,恭候來客。
「這麼大的陣仗,史府真是給足了來人面子呢!」阿槿嘖嘖讚歎,全然沒注意到沈竹晞已經變了臉色。
他眼神陡然一凝,驚駭地諷刺了一句,「還真是給足了面子!」從高處往下看,因為恐高,他微微發顫,卻勉力維持著鎮靜。
「這——」阿槿忽然失聲,即便是離得這麼遠,空氣中依舊清晰可聞陡起的兵刀鏗然。
場上迎親的那些人,連同史府里的管家僮僕,吹打的,彈唱的,抬轎的,送行的,丫鬟、喜婆、儐相、伴娘,紛紛地扔掉手頭的東西,唰唰唰,接連撕裂衣服,猛地抽出寒光閃閃的兵刃來。
他們居然在這種時候,猝不及防的動手!
滿堂賓客大亂,紛攘奔逃,亦有不少習武道學法術的人嚴陣以待,與史府人纏鬥在一起。鄧韶音逢此驚亂,處變不驚,翻身下馬,凌空拔刀,砍到一個跌撞過來的吹簫人,飛躍過去拉住「史畫頤」。
史府居然已經亂成這樣,難道是史府管家試圖反叛,囚禁了史孤光?無論如何,這位史府幼女是無辜的,傳聞中她甚至全然不會武,自己在混亂中一定要護住她,不能讓她受傷。
鄧韶音翻到鳳輦前,拉住「史畫頤」單薄的手腕,足尖點在一旁滾落的馬首上,低聲道:「待會你去那裡躲避,我……」他震驚地睜大雙眼,目眥欲裂,「史畫頤」反手扣住他手腕,難以壓制的磅礴靈力順著腕間穴位湧入,居然讓他一時間分毫都不能動彈。
怎麼回事?史畫頤居然是深藏不露的武學高手?但她為什麼要對自己出手呢?鄧韶音不及思索,忽然吃了一驚,他聽到一種詭異的嘶嘶聲從側旁傳來,彷彿有巨大的蛇盤旋在鳳輦下吐著信子——那裡,有炸藥!
然而,不等他縱身躍開躲避,忽然被「史畫頤」重重扣住手腕,兩人跌跌撞撞地落入鳳輦中。帘子一掀,那種刺鼻的硫磺火藥味尤為清晰,鄧韶音用盡全力也掙不脫那女子的手——難道她要在這裡和自己同歸於盡嗎?
鄧韶音確定了,那個女子並非史畫頤,她忽然將他用力一扯,低喝:「伏倒!」就在他鼻子磕到金玉磚石上流血的時候,鳳輦剎那間變得千瘡百孔,無數利箭呼嘯著從高處穿壁而入,同一時間攢錯著齊齊射來,宛如細密的冷雨。
他來不及慶幸自己躲過一輪刺殺,屏住呼吸,空氣中仍然可以聽到火藥引線燃燒的聲音,那女子忽然放開他,動作迅疾,就地一滾,唰地拔下頭上的金玉鳳簪,對著前車輪旁兩寸的地方反插而入,只余半根流蘇抖落在外。
此刻,毒蛇吐信的燃燒聲戛然而止,而驚出一聲冷汗的鄧韶音細細看去,也已經認出那女子的手法,失聲道:「凝碧樓的湄姑娘,居然是你?」
這個女子,赫然便是中州武學最厲害的女子之一,與雲袖齊名的凝碧樓女總管朱倚湄!
他看到對方肩上的血急劇湧出,宛如燃燒的烈火,是先前為了救自己所致。眼看著外面訓練有素的靖晏軍,已經如割韭菜迅速地平定了史府內外的作亂者,鄧韶音過去扶住朱倚湄掠下鳳輦,高聲呼喚下屬下來包紮傷口。
然而,就在這一刻,冷冷的劍鋒抵在他左心的死穴。鄧韶音僵住了,他本來以為凝碧樓的湄姑娘是友非敵,然而,如今她卻對自己下手,難道是另有圖謀?
凝碧樓的女總管一定是知道隱族入侵的情報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朱倚湄倘若在此殺了他,是否會改變戰爭初期的整個格局?
鄧韶音感覺到對方的劍鋒幾乎已經割破衣衫刺入血脈,雖然他的武學造詣不如對方,卻也有把握在對方擊殺他的一刻,同時用有思刀隔斷對方的心脈。
「史孤光已經重傷被替換掉,而現在……」朱倚湄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鄧韶音悚然驚動,然而,常年征戰沙場的經歷給予他異乎尋常的鎮定,他只吃驚了一瞬,很快若無其事地向史府門口走去。
「少帥,您沒事吧?」下屬看到他,立刻棄劍上來恭敬地詢問。
「史……史姑娘受了些驚嚇,我扶她進去治傷。」他和朱倚湄維持著這個相互依制的奇怪姿勢進了府邸,僵持著不敢有分毫妄動。
然而,這一幕落在不知其中兇險的旁人眼裡,便是另一番光景。尾行於少帥身後的靖晏軍下屬都面露異色,彼此竊竊私語。
「這不像少帥平時的作風啊?少帥和這位史家小姐感情這麼好,見一次都黏一塊了?」
「以後史家小姐就是少帥夫人了,瞧少帥今日這樣,咱們也得順帶對夫人多尊敬些。」
宴廳里熱鬧如常,彷彿這段插曲從未發生過。佳肴如珍,美酒如瓊,絲竹裊裊聲中,廳前台上佳人輕歌曼舞,賓客觥籌交錯,斗酒歡飲。而宰輔史孤光端坐在東首最核心的位置,鶴髮蒼顏,雖然垂老矣矣,犀利的眼神卻讓每一個與之對視的來客心驚。
這是上位者多年來執掌鹽鐵大權、殺伐果斷所獨有的氣勢,作不得假。
廳內的熱鬧氣氛在靖晏少將和朱倚湄相擁而入的時候沸騰到頂峰,眼看那一對新人已經快要走到史孤光身前站定拜堂,有大膽的賓客已經湊上前來起鬨:「哎呦,好著急的新郎官呦。」
在「呦」字詭異的拖長聲中,那一對新人忽然一齊動了!鄧韶音一刀刺進那來賀賓客的心臟,習慣性地用力將肺腑攪碎,而後砍下斷腕,向眾人展示:「列位請看,這是混進來的刺殺者,目標尚不明確,但是——」
他揚起斷手,颳去上面模仿人體膚色的塗料,那赫然是一隻鐵手,其中塞滿了火藥霹靂子,只要一動,就能將全場人炸為飛灰,屍骨無存。
然而,全場的賓客還來不及驚駭后怕,他們只聽到一聲老人凄厲拉長了的嘶叫,震驚地一起看去——緋紅嫁衣的朱倚湄飛身上前,一劍洞穿了史孤光的胸口!
老人歪倒在地,雙目圓瞪,滿臉悲憤:「你,你,你……你好!」他蒼枯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自己的幼女,像是忽然發現了面前人的身份,忽然露出極其驚駭可怖的神情:「是你!」
他手一耷,臉色卡成青紫,咽了氣,再無聲息。
這位史畫頤,中州享有盛名的才女,居然在此手刃父親?更何況,史孤光對幼女的疼愛,是有口皆碑,全岱朝的豪門裡傳為美談的。她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所有人都被這大庭廣眾的悖逆行為驚呆了,怒髮衝冠,靜默如死,直到朱倚湄揚起手中的人皮面具,一腳將倒下的屍體踢飛,轟然砸落在場中的餐桌上,珍饈四濺,滿身湯水的賓客連滾帶爬地避開。
她一揚手中的人皮面具,示意眾人看屍體的臉,模仿著史畫頤的清脆嗓音,婉轉地告訴眾人:「他不是我爹!他戴著人皮面具,我爹,我爹……」
朱倚湄一咬牙,哭得盈盈欲碎,凄聲道:「我爹,我爹被他害死了!」
她聲音嘶啞哽咽:「這個老頭,夥同管家,想要叛變岱朝,居然暗中害死我爹!你們看我爹爹這麼多日重病沒上朝,其實早就死了!」
全場死寂無聲,被這道驚雷砸得無法反應過來,只有朱倚湄揮著劍,滿臉怒容和戚色,毫無章法地衝過去,在屍體身上重重砸個不停。立刻有賓客從兩旁拉住她低聲勸慰,在場的武學之士已經看出,她砸劍的手法顯示她如傳言一般,絲毫不會武功,況且她一臉哀痛欲絕,實在是血脈真情,不能作假。
頓時眾人疑竇盡去,對這新婚之日遭遇此劇變的少女大起憐憫之意,紛紛地聚攏上來安慰她,全場近千名高門貴胄,竟無一人想到這「史畫頤」是由旁人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