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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投軀無歸年其六

  天光如細長的緞帶縫在天幕上,今日是史府嫁女的良辰吉日。


  七鳳彩輦停棲在史府門口,靖晏少將緋紅喜衣飄蕭,騎棗紅駿馬在前,前後無數的侍從、衛隊相擁,後面尾隨著無數的百姓綿延幾里長,滿目朱紅紫裳,金輝玉耀。


  當真是富貴如熾,繁華勝錦。然而,這樣的熱鬧卻沒有傳進兩條街外的一間高廂房裡,由於殷景吾布下了結界,這裡聽不到任何一點外界的喧囂。


  這是一間華貴的客棧,屋內窗扉緊掩,昏昏沉沉中,桌上放著一點青燈如豆。白衣如雪的醫者早已習慣了黑暗,踏著行雲流水的步子,毫不滯澀地穿行在繁冗的室內傢具中。


  「神官,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林青釋眼睫微閃,在白綾后垂下,像鎖住萬重心事。


  殷景吾一滯,彷彿心口被渡生瞬間洞穿,微微矮下了身。


  七年後的第一次相見,林青釋居然如此陌生而疏離地稱呼自己——他說什麼?他說的是,「神官」,輕易地一言抹殺了所有的過去。


  「我以為你還會叫我一聲殷慈的。」儘管心中已經痛苦難當,他仍是表情冷淡,聲調平穩地講述,「我算到隱族將要入侵,前來京城報信,在朱紫樓遇到蘇晏。」


  講到這個名字,他語聲一頓,咬牙切齒,卻很快剋制住情緒:「擷霜君和史畫頤一同去找缺一老人算一個人的下落,沒有結果,返回時恰好遇見激戰的我。我們當時已經制住蘇晏,殺死跟隨他的一批凶屍,就在我要將他殺死化灰的時候,擷霜君忽然變成了這樣。」


  「是不是你提劍刺入蘇晏心口的時候,他就變成了這樣?」林青釋問道,若有所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他無聲無息地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聲音一凝:「他的脈象比送來時平穩不少,奇怪,這和我想象的不同。」


  殷景吾聽他低聲自語,不禁滿面疑色,等待他進一步解答。然而,林青釋只是微微抿著唇,一言不發,毫無血色的雙頰泛起淡淡的緋色,不知是激動還是憤駭。


  「好了,我會找出法子來救擷霜君的,神官,告辭。」毫無預兆地,林青釋隱隱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殷景吾的聲音陡然冷下來,細聽有難以抑制的顫抖:「七年不見,你就打算和我說這個,然後趕我走?」


  「你也知道有七年沒見了,那你如今為何還要來找我?」林青釋霍然抬頭,臉龐籠罩的柔和笑意凝固如雕刻,而他語調悠悠,「殷慈,你不必在勸說我,莫說我沒有辦法一勞永逸地解決擷霜君這樣的情況,就是我能——」


  他一頓,眉目微抬:「我是絕不會隨你再一次並肩征戰,『同去同歸』的。」


  林青釋所說的「同去同歸」四個字尤其輕微,宛如喟嘆,殷景吾聽在耳中,一時也感慨萬端。這是他們奪朱之戰前,堅定地撮土為香立下的誓言,是他們最初征戰的初心。然而,在那血與火的七年中,戰爭將他們淬鍊為傳奇,也一步步毀了他們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情誼。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年,戰爭的中途,他和林望安負雙劍從南離辭別,他們前日剛抓了前來行刺的紀長淵,羈押在殷氏的府牢里。殷府十八般酷刑接連加身,縱然是鋼鐵般意志的七妖劍客,也委頓在水牢里厲聲尖叫。


  那樣凄厲的呼痛聲,即使是高高的院牆也阻擋不住,依稀可辨地落在他耳中,宛如陰風嘶吼而過。他聯想起那人身而為葯人的凄慘身世,清凌凌地打了個冷顫,直到背後溫暖的手指捂住他雙耳。


  「不要聽。」林望安護著他,語聲柔和,手指一直不曾鬆開。他頭上的道冠因為這個動作微微歪斜,映著一天日光,刺目得讓殷景吾幾乎流出眼淚。


  不要聽……不要聽……後來的很久很久,甚至一直到如今,林望安早就忘了,殷景吾卻都一直銘記著他說這話時,微弱而溫柔的吐息,和手指令人眷戀的溫度。他在戰場上一往無前時,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咒罵耳語伴隨,然而,比這些陰魂不散的聲音更清晰的卻是一句話,「不要聽。」


  因著這一句話,最後在南離古寺,在蘇晏拙劣的挑撥下,林望安橫握渡生刺進心口,他毫不抵抗,只是捂緊了耳朵,不想再聽那個人細碎而失望地詰責他。原來,他在那個人心目中的信任畢竟只有這麼一點點。


  說好的同去同歸,最終卻是相失相忘。


  然而,殷景吾明白,他們四人中的每一個,都不可能忘記這段過往,那幾千日夜裡發生過的所有事,已經如同烙印打在心底,埋藏在血脈深處,只待有一日炙騰成焰。


  短短彈指間,他的思緒已掠過七年的飛沙歲月,耳邊聽得林青釋又淡聲說:「我如今一心只想著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求個安穩,不再涉足任何紛爭。」


  原來如此,青辭釋酒,十念皆安,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刻安穩靜好,而不是像自己這樣關係著過去、來打攪他現世年華的人。


  林青釋唇畔的溫潤笑意未曾斂去,啟唇卻毫不猶豫地說出如此冷漠無情的話:「殷神官,你曾經的戰友是林望安,不是我。」


  「那個林望安,已經在七年前死在了南離的大火中。」他神色漠然,微微垂頭,驀然道。「不用再問——正如你所見,我已經是個朝不保夕的廢人了,雖然都會死去。」他側過身輕微的咳嗽,一聲一聲,單薄的脊背在不住地震顫,但他似乎仍是淡淡笑著,用沒有聚焦的深碧眼瞳緊盯著殷景吾。


  明明知道他看不見,然而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懾,殷景吾居然忍不住垂下頭,看對面人手指拈出一朵雙萼的緋花,那些咳出來的血落在花瓣上,顏色嬌艷得駭人。


  「這朵雙萼紅送你,就當留個念想。」林青釋語聲淡淡,撫掌無聲地做出送客的手勢。他聽到殷景吾衣衫簌簌起身,微微靜默了片刻,忍不住說:「你還是多保重。」


  殷景吾又是失望又是苦笑,按住眉心,死死地盯著對面的白衣素影。他一開口,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是意想不到的乾澀:「你既然叫我保重,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


  「我是打算讓你同我一起,我,我一個人應付不來。」他第一次了軟,看著對面人震驚而微微意動,止不住地苦笑,「可我從來沒打算勉強你。望安,你好好地想一想,醫者應當心懷天下蒼生,我也是蒼生之一,你什麼時候真正地把我裝在你心裡過?」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然而,一旦開口,接下來所說的就如同爆發出的地火,難以止息:「七年前你執意要殺我,七年後不過見了一面,你就要趕我走?那麼,我,殷慈,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呢?是同行者,是隊友,還是……摯友至交?」


  「林望安,對於你我這樣的人,驕矜與自重幾乎是刻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可我現在覺得,畢竟也是歷經生與死的,那些都不再重要,我站在這裡,就在這裡,你看著我——」他深吸一口氣,站過去,手撐在桌案的沿上,居高臨下地凝望著神色微微躲閃的白衣谷主。


  殷景吾再開口時,神情慌亂而迫切,他抓住對方的手,全然不顧背後的灼痛,嘶聲道:「你說,你有沒有一刻把我當成過你最重要的人?你有沒有真的把我裝在心裡,把我當成可以託付生死的至交?」


  在林青釋長久的沉默中,他渾身的血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內心如同冰火相煎,痛苦難當。白衣醫者的雙肩在他手指下微微顫抖,每抖一下,他的心也隨之劇烈一懸。


  然而,林青釋仍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微頷首,唇邊明月一般的笑意如同無聲地諷刺。


  「好,我知道了。」殷景吾頹然放開他,想要站直,卻因為後背傷口的刺痛而足下微微踉蹌。他一動,林青釋便也發覺,一句「你怎麼了」在唇邊轉了幾轉,最終還是脫口而出。


  「原來你還管我的死活?」殷景吾自嘲般地微微哂笑。


  林青釋微微蹙眉:「你受了傷?還很嚴重?你怎麼不說?」


  他語氣罕見地出現一絲急迫,雙手摸索著從對面人的臉頰上掠過,把人按在對面,手指按住他側頸,凝視覺察著那裡的氣息變化:「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居然中毒了!」


  殷景吾輕輕哼了一聲——他頸間向來敏感,不能觸碰,林青釋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收緊,在他那裡按出一塊淤青。


  「抱歉。」林青釋勾起半邊唇角,自己出現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實在是不應該。他微微往後退卻,淡淡地嘲諷,「殷神官想必太自恃法術高明,都不屑讓葯醫谷的人為你看病了?」


  殷景吾垂下眉眼,淡淡道:「不是我不說,是你不關心我——按照你的醫術,莫說是受了重傷,就算只有一絲血腥氣,你也能察覺到。」


  「住嘴。」彷彿忽然被他平淡的一言激起火氣,林青釋手指陡然一滯,溫和的聲音中微有冷意,「殷慈,你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身為平逢山神官,不能心如止水,無念無想,是我之過。」殷景吾微微別過臉,漠然地一字一字回道,「之前的那些話你且忘記,我只問一次,未來再也不會問了,你……」


  殷景吾忽然噤聲,僵在那裡,宛如忽然被抬手施了定身術。房間里空蕩蕩的靜默無聲,因為結界,外面的喧囂聲也傳不進來,他只聽見身後的舊友輕聲說:「不要聽。」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林青釋說的是和當年同樣的話。他雙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側額,覆手遮住他耳朵:「不要聽,接下來這些話或許不是說給你聽的。」


  他指尖微微顫動,語聲也彷彿清風從殷景吾心中輕拂:「殷慈,你不要怪我,愛之深而責之切。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樣樣都好,所以對於某個瑕疵才會耿耿於懷,堆積至最後的落幕時分,終於讓蘇晏有機可乘。


  「我沒想到你會放棄自己的驕傲,說出這樣的話。既然你說了,我說來便也無妨——你是我這七年來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摯友。」林青釋語聲一頓,沉鬱下去,「為七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視著他單薄的唇一張一闔,林青釋的手指按得並不緊,但他依舊如言沒有去細聽,然而,對方這一刻的神色和動作,無一不昭示著,他所說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答覆。


  這就夠了。


  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微微停頓一下:「謝謝。」他一錯不錯地凝視著林青釋,看他雖然滿臉病容,眉目間微有倦意,笑起來卻仍是光風朗月的溫潤模樣,宛如一江川后靜謐無聲的波紋。


  他的眸光定格在對方蒙眼的白綾上,望安曾有一雙多麼美的眼眸,宛如織綃綺夢裡的深碧珠,如今雖然已盲蒙塵,然而,當他定定地面對著自己的時候,雙瞳的碧色冷光彷彿直接透進心裡。


  「你的眼睛能治好嗎?」殷景吾忽然問。


  「不能。」林青釋安撫式地捏捏他的手,翻身在藥箱里挑挑揀揀,倒出葯來,注水和好,抬手將葯碗遞過去,「不要亂想,喝下去,等會我助你運功將毒逼出來。」


  清苦刺鼻的氣味直面而來,殷景吾端住葯,心裡有些慶幸,因為自己受傷,如今他們相處,還像是七年前的光景。他卻實在低估了葯醫谷主所配出來葯的變態程度,葯汁入口的一剎,他哇的一聲盡數吐出來:「呸呸呸,這什麼東西,真苦。」


  林青釋失笑,抬手摸索著拿帕子拭去他唇邊的葯汁:「快喝下去。」聽到殷景吾捧起葯碗一飲而盡的聲音,他笑笑,「你把結界解了,我讓子珂送糖給你吃。」


  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舔著子珂不情不願讓出來的龍鬚糖,眼神從平躺的擷霜君、趴在窗前看熱鬧的阿槿、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史畫頤身上漸次掠過。他思緒有一刻的放空,只覺得此地此境,故友除了雲袖皆在,也算得上歲月靜好。


  「婚禮開始了!」阿槿興奮地一拍窗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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