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投軀無歸年其三
朱紫樓里激戰的同時,外面黑沉沉的天穹下,九道光環早已消失,寂靜的林中,啪的一聲,有人踩過滿地枝葉輕響。
「二公子,你為什麼匆匆地往回趕?」史畫頤奇道。
他們先前遵照缺一老人的指示往城南走,半途中,沈竹晞忽然一拍額頭,一言不發地就起身掠回。史畫頤武學本與他相差甚遠,這時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沈竹晞覺得她太慢,伸手輕托著她小臂,帶她前行,一邊側身解釋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感覺有個很重要的人在我周圍遇險。」
史畫頤啟唇,猝不及防地嗆入一口冷風:「咳咳,缺一老人不是說了雲袖姑娘在南邊的方向嗎?」
沈竹晞意味不明地微微冷笑,雙眸陡然豎起:「我看那缺一老人裝神弄鬼,未必有什麼真本領——他居然說陸瀾沒有命格,算不到?」皎皎月華下,他卸了面具,雅正的面容端凝著,霧一樣地融在月色里。
——「老朽算不出。」缺一老人闔眸擺弄著面前玉盤裡的算籌,啞聲道,「小公子的這位朋友命格缺少,不屬於人間。」
沈竹晞將史畫頤的點翠金步搖交給缺一老人後,請對方指點出陸瀾的方向。老者一指桌案上的玉石,吩咐他,手按在上面,凝神靜氣地回想出你好友的樣子,越詳盡越好。
在他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那颯颯黑衣和俊秀面容時,老者的手指在虛空中不斷划動,動得極是緩慢,彷彿有無形的阻力擋住他,宛如伸直緩緩撥過流水。良久,他搖搖頭:「老朽無能為力。」
「你才不是人!」沈竹晞聞言大怒,按捺住沒有拔刀指過去,冷冷道,「算不出來也就罷了,你怎麼能污衊他!」
史畫頤拉住他衣角,悄悄附耳過去,低聲道:「我來問了試試。」她轉向老者,眨眨一雙鹿眼,軟語相求:「老人家,您不妨再算一遍試試看,這個人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那缺一老人嘴巴動了動,看了她一眼,空洞而微茫的眼神讓她無端地心頭一跳。沈竹晞在一旁握緊了袖中朝雪,準備待老者說出一句「算不出」就衝上去。
眼看著老者手指再度在空中徐徐勾畫,蒼枯的十指上居然緩緩氤氳起濕氣,一滴一滴在暗夜燈下晶瑩剔透的,彷彿露水。沈竹晞的心也緩緩提起來,一定要算出陸棲淮的下落,不在人間,不就意味他已經,已經……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思緒,以免往可怕的方向想下去。
「老朽真的算不出來。」缺一老人聲音乾涸,如同風中搖沙。
「算不出來?」沈竹晞冷冷道,一瞬間流露出極為可怕的神色,橫刀在那個老人頸間,猶自帶笑的眉目間沁滿令人不寒而慄的涼意,「你為什麼算不出來?」
「二公子」,史畫頤喃喃地喚了一聲,為他頃刻間展現出來的這種壓迫氣息而心驚。她回頭看過去,幸好這是在一間最高處的廂房裡,外面並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
——難道說,這才是二公子該有的樣子?所謂關心則亂,這樣的冷漠、殺伐果斷,一點也不像平日那個三分天真,笑語晏晏的少年。
史畫頤在此時忽然憎惡起那個叫陸棲淮的人,雖然他救了二公子,雖然他們對彼此來說都很重要,可是,那個陸棲淮憑什麼讓二公子失態至此?二公子本來是素凈如雪的人,應該是除靈斬魔、匡扶正義的少俠,如今卻因為他,在這裡持刀威脅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
——都是因為那個陸棲淮!史畫頤哼了一聲,轉頭看過去的時候,因為過於驚愕,雙眸猛地睜大了。
沈竹晞緩緩遞出手裡的刀,看著老人脖子上如血蛇蜿蜒而下的殷紅,眼神鋒利如刀,然而,那樣的刀卻彷彿薄冰凝結而成,強自支撐著,用力一觸就破碎。
他啟唇,說的卻是和眼神想要表達的完全不同的話,喃喃:「怎麼會不在人間呢?他不會死的!你再算算,再算算!」
沈竹晞沒有握刀的手按著額頭,額角的青筋劇烈跳動,顯然情緒已經波盪到極致。他再度握緊了手,聽見那老者咳嗽著說:「他沒有死,只是不在人間了。」
聽到「他沒有死」,沈竹晞長舒一口氣,頹然向後坐倒,顧不得再思索對方話中的含義,只是抬手灌了杯茶,這才覺得喉中彷彿有烈火灼燒過的氣息。他定了定神,道:「既然他沒死,他會來找我的,你算不出來也罷。」
他瞳孔微微一縮,那老者雖然不會武,確實是有些本事的——缺一老人先前脖子上被他切開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甚至,那些黏在皺紋里的血珠,也在緩緩地往傷口處聚合!
那老者咕噥著看看案上的那支金步搖,是史畫頤抵押過去作為詢問酬金的。那是一支垂露點桐步搖,在燭光下,上面鎏的一圈金色彷彿流淌著要滴出水,顯然名貴非凡。
缺一老人拈起步搖看了半天,搖頭道:「你這女娃子怕是什麼大家跑出來的,隨隨便便一支簪子能抵得上算好幾個人的費用了。小公子,那個陸姓的我實在是算不出來,還有什麼要算的,你儘管提吧。」
沈竹晞將手按在玉石板上,依次詢問了林青釋等人的下落。林谷主在史府中安眠,阿槿就在佐近,安然無恙,殷神官已經上通天道,算不出下落,唯有雲袖,似乎是在深夜裡疾行,老者大致地指出城南的方向,他們便匆匆地趕過去。
——若是能找到阿袖,也多一個商量主意的人。
然而,走到半途,沈竹晞忽然莫名的一陣心悸,幾乎邁不動步。越往前走就越心驚,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遺失在身後。他拉著史畫頤匆匆往回趕,全然沒注意到頸部的絲縷在無風時忽然輕微而高頻地顫動起來。
折身返回的途中,他們二人看見天幕上光柱璀璨,彷彿天眼洞開。沈竹晞清晰瞥見從空中下落的人影身形蒼老而佝僂,居然有幾分像剛才那個缺一老人。那老人應該還在朱紫樓里擺攤才對,他擦擦眼,覺得自己看錯了。
「二公子,朱紫樓怎麼熄燈了?」史畫頤遠遠看過去,驚奇道,「帝都的酒樓大多營業一整晚,莫不是之前人都出去看天,所以關門了?沒道理啊!」
沈竹晞忽然將她一扯,低聲道:「別說話。」一靜下來,空氣中細微的咯吱聲愈發清晰,好像有無數僵直的白骨艱澀地挪動著,關節處因為轉圜不靈而卡住。相應的是一種奇特的氣音,好像有人手指在笛孔上請按,並不吹奏。
「陸瀾,是你嗎?」一想到玉笛,沈竹晞整個人激動起來,提氣疾喝道。聲音彷彿一把利刃,將兩種聲音從中截然切斷。
一片死寂,只有史畫頤緊張的喘息聲。
忽然有聲音回答他,是道完全陌生的聲音,卻準確地喚出他的稱號:「擷霜君,別過來!」
旁邊又有清脆的女聲高叫道:「擷霜君來幫幫我們!」居然是阿槿,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甚是惶急。
沈竹晞聽出她遇到什麼危險的事物,她是陸瀾的弟子,自己決不能讓她出事。他將史畫頤半護在身後,穿窗橫刀一躍而下!站在窗欞上,便有無數道勁氣縱橫交錯,撲面而來,場上有個紫袍青年持劍禦敵,身後數十人形虛影簇擁著他和身旁的阿槿,阿槿后肩受了傷,沈竹晞看得歷歷分明,那是一根淬毒的藍針,長三寸,藍盈盈地散著幽光。
看著阿槿的神態,沈竹晞忽然明白過來,她旁邊那是平逢山的神官殷景吾!
殷景吾顯然已經血戰大半夜,眉間微露倦色,紫袍卻一塵不染。他居然棄了法術,只是用劍,祈寧劍上橫亘貫穿的一道傷痕愈發醒目。
阿槿被他半托著,依舊咬牙掐著訣胡亂施出。面前是數以百計的殭屍,白慘慘的,密密麻麻,在黑暗中疾攻過來。沈竹晞定睛看去,大堂重重的陰影深處,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指頭攢動,御使著殭屍。
就是那個人!
沈竹晞唰唰唰三刀連揮,首尾相連,清光凜冽,斬斷了一連串逼近殷景吾的凶屍。他越上前扶過阿槿,遠遠地一掌推出去,史畫頤縱身而起,踉蹌著抱住少女翻滾著落在外面。
殷景吾並沒有看他,只是轉過身,一揮手,將那些人形虛影收入掌心,望著下一刻失去阻擋,紛湧上來的凶屍,與他相背而立。
沈竹晞眼眸微微一沉,心底湧起難以言說的澀意——多年未見,殷景吾仍然像當初那樣,毫不猶豫地把後背賣給了他,全然不怕他暗中相害。
——雖然他七年前,曾毫不猶豫地刀指對方,而後捨身相救。
沈竹晞沉沉地握著朝雪,感覺到神官的脊背似乎溫熱得嚇人,他在揮刀的間隙回手一摸,居然滿手的血色。他背上似乎受了傷,幸好鮮血已經被法訣止住不再往外流。
「你!」沈竹晞失聲,忽然按著他的肩探身而起,翩若驚鴻地抬臂一躍,落下時,刀刃已點在黑暗中的那個人頸下。
他身前有一層厚厚的珠簾,那人隱身在珠簾後面,一動不動。
「是你?」沈竹晞看清楚了,那人戴著和他一樣的面具,就是先前在府里害他和阿槿被圍攻的那個人。他握刀的手緊了緊,冷冷道:「快停止那些凶屍。」
那人並沒有反抗,平靜地抬手止住了凶屍的侵襲,殷景吾提劍將靜止的他們盡數斬殺,迎上來,與沈竹晞並肩而立。
那人帶著木雕面具的臉詭異非常,面色森然,讓人心生寒意。他並沒有注意殷景吾,黑漆漆的眼瞳動也不動地釘在沈竹晞身上,那眼眸里居然沒有殺氣,反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沈竹晞在這樣的注視下,握刀的手不禁微微一顫,殷景吾頓時察覺,蹙眉按住他手腕,淡淡道:「你別動,我要殺了他。」
沈竹晞從沒想到,神官這張高華冷漠的臉上居然還能有如此激烈決絕的神情,看來對面那個戴面具的真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他心中大起同仇敵愾之意,哼道:「怕什麼,我幫你一起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