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投軀無歸年其二
「原來你是這樣認識我師傅的啊!」阿槿感慨道,手臂勾著上面的樹梢,腳上的綴珠船鞋一盪一盪,「我師傅讓你答應什麼條件?」
「那你是怎麼認識你師傅的?」殷景吾不理會她的問話。
「我……」阿槿臉上的笑僵住了,「我比你還要晚。」
她抱著額頭:「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師傅有怎樣的過去,曾經又是怎樣的人。」
譬如神官舊時風流,如今高華清冷,擷霜君一度高傲自許,如今心地素凈、機變無雙,還有雲袖、林谷主、鄧少帥——他們都變成了和過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過往歲月留下的烙痕依舊能夠在不經意間窺得。
——唯有師傅,她既不了解他的過去,甚至也不明白他現在是什麼樣子的。
在那次街頭偶遇、她強迫對方收她為徒之前,她從未聽說過「陸棲淮」這個名字,然而,師傅那樣的身手和智計,卻註定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難道師傅拋卻過去地做的這一切是別有所圖嗎?
不,她不信。師傅的眼眸是純粹而堅定的,深邃而廣漠,像南離傳說里的天上之河,有這樣一雙眼瞳的人不會騙人。
她聽見神官若有所思地講道:「我推算過陸棲淮的命運星軌,是一片零亂而交錯的線,無始無終。或許是我能力不足以全窺天道,又或許——」
他聲音一頓,雙眉舒展開,最終淡漠地搖搖頭:「但願是我多慮了。」
阿槿聽他講了一半,心中焦急,又沒有膽量催促神官接著往下講,撇撇嘴,鬱鬱不樂地「嗯」了一聲。
「就算師傅像是憑空出現的,也不知道有什麼目的,他總不會害我們。」她瞥了神官一眼,壯著膽子開口。
出乎預料的是,神官居然沒有無視她的話,而是微一頷首表示贊同,而後淡淡道:「你師傅倘若活著,不日就會來到京城。」
「京城將有一場大戲。」殷景吾手指扣住紫袍的廣袖邊緣,似乎是抿唇無聲地笑了笑,「我們都是戲中幕前的牽絲人偶。」
阿槿撓撓頭,大惑不解:「您說的是國壽盛典上演出的戲嗎?」
當朝文軒帝的壽辰稱為國壽,在這樣內交外困的時候,一場匯聚天下名士、舞遍中州優伶的盛宴,會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窺伺,虎視眈眈?
殷景吾看了她一眼,語氣柔軟下來:「不,是比國壽還要盛大許多的戲。」他抬手指著天穹,紫袍下另一隻手屈指掐算,他耐心地向阿槿解釋道:「你看,星軌已經重合在一起了,最凌亂迴環的那條就是你師傅的。」
「若我師傅在之前為了救擷霜君就已經……」阿槿咬牙道。
「那所有人的命運都會因此而改變,而那些由他帶來的謎團,也將不再是謎團。」殷景吾雙手交疊在一起。
回首就是京城裡的酒樓朱紫樓,他記得,七年前每逢深夜,那位缺一老人就會出來擺攤,因為收價高昂,大多數時候都無人問津,甚至有路人叱他一聲「江湖騙子」。
然而,殷景吾知道,那個缺一老人是真的有些本事,在他許久之前路過的第一面,老者伸出伶仃的枯骨扯住他衣角,說他未來是那個得以上窺天命的學道者,說他會眾叛親離,還說他會站在整座中州的巔峰。
前兩句都已應驗,而第三句,他身為平逢山的神官,確實也算是在中州的巔峰——那個老者多年前就洞見到今日的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說了出來。
只怕那也是同樣一個得窺天命的人吧?
可是他站在這裡,卻沒有感覺到同類的氣息。那個缺一老人悄然闔上天眼,掩去一身神通,混跡在人群中,連他也無法發覺,實在是深不可測。
或許也只有這位老者,才能推算出陸棲淮的命格。
「天吶!」身旁阿槿忽然驚叫起來,驚愕地抬頭看向天穹。
是錯覺嗎?她居然看到了有人影從萬丈高空向大地墜落!那個人在墜落中漸漸化為虛無,衣袂翻卷如雪鶴掠過寒塘一般的天際,他的三魂七魄漸漸遊離而出,在空中飛舞成巨大的環形,一道一道疊加如同溯時逆流的漩渦。
他在半空中回身,向上伸出手,彷彿要握住上面緊接著縱身而下的那個人的手,然而,他後面卻沒有人跟著下落。
阿槿恍恍惚惚地想起神官曾教給自己的,帝都的休與白塔是萬千生靈轉生的地方,裡面封鎖著一些不願往生的靈魂,白塔底下的萬丈深淵,則是不凈之城的第二個入口。
如果有滯留在白塔內的靈魂願意出來再入輪迴的話,就要從塔尖上縱身躍下,每一道光環就是十年的等待。
阿槿數了數,九道光環,這個人已經滯留了九十載!
那人下墜中,長風呼嘯過城,黑沉沉的大地遠在人間另一邊。九道光環簇擁環繞著他,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三道主光,間雜著六道略細的光柱,伸展在天空中如怒張的羽翼,巨大的漩渦籠罩著白塔的塔尖。
「這是什麼……天眼開了嗎?」阿槿無意識地喃喃,驚訝地合不攏嘴。
不遠處傳來道道驚呼,許多人都出來指指點點這天穹上難得一見的異相。阿槿看著,忽然覺得澀然而蒼涼,這些聚攏在一起的,大多是壽命只有一百五十多歲的凡人,而一般習武的人可以活兩百歲,修道者可以活四百歲,而她自己,雖然看起來是少女,心境早已蒼老成灰,只怕比這活得還長些。
——可是這一切對於亘古的休與白塔來說,都不算什麼吧?白塔已經矗立了上萬年,亘古不衰,塔尖是一隻俯瞰人間蜉蝣掙扎更迭的巨眼。
她忽然感覺到眼前有異,回頭看去,史府掛起的一片紅綢順著風飄過來掛在林梢,殷紅得像是染透了血色。不知何時,朱紫樓里的燈已經熄了兩盞,二樓臨窗的地方黑洞洞的,墨色無邊地流淌開。
阿槿聽見細微空氣流動的響聲,彷彿有什麼銳利之物劃破空中,然而她再一聽,卻什麼都聽不到。
——這樣異常的沉默,往往只預示著一件事,死亡。
「跟我走。」殷景吾忽然道,衣袂在晚風裡撲簌簌震顫如紫蝶,他擒傘一掠而下,傘尖散發出幽幽白光,點亮傘面上綉著的白薔薇紋樣。
也許是因為人都出去駐足觀看了,朱紫樓里空空蕩蕩,只有寥寥的幾位客人,阿槿尾隨著殷景吾走進去。掌柜和店小二安然地坐在櫃檯前,看到這一對氣度卓越的年輕男女走進來,頓時迎上前去,殷勤地問:「客官,您要點什麼?」
「一壺湘妃醉。」殷景吾淡淡道,拉著不明所以的阿槿坐在臨窗的木桌上。他們所坐的位置,正對面就是缺一老人擺攤的地方,沈竹晞站在那裡,依舊戴著面具,提刀在地上劃出提問,而後又伸腳抹去。
「神官,我們來幹什麼?」阿槿拉低聲音悄聲問,「擷霜君是不是在問我師傅的下落?」
她覺察到空氣里有種奇怪的幽香,用力一嗅,頓時覺得一陣暈眩,她連忙定了定神,念了一遍清心訣,才覺得胸中煩悶之意稍減。
殷景吾沒有回答她,臉容僵冷如玉石,彷彿凝固在窗外雪亮的天光中,他目光沉沉地凝望著那一邊的人,指尖緩緩握緊。
「客官,您的——」在小二拖長聲音的語調中,他忽然動了,袖間冷光如朝露一樣迅疾掠出,銳利的光刺破那人的肌膚,攪碎他的內臟。冷光一閃而沒有,瞬間消失。
店小二驚恐地雙瞳渙散,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殷景吾在鮮血將要如瀑布一般湧出的前一刻,施法封住了傷口,阿槿驚駭地看過去,他的皮肉居然是透明的,骨殖藍盈盈如琉璃,看起來很是詭異。
倒下的店小二踉蹌撲倒,手指仍在痙攣著摸上水壺,殷景吾毫不遲疑再度揮袖,伶仃的斷手滾落在桌上,那一壺湘妃醉也轟然翻倒,呲呲,青碧的酒液炙騰著桌面,居然頃刻間被腐蝕掉巨大的創口。
——這酒是什麼烈性毒藥,居然能頃刻間毀掉沉香木?
彷彿看出她心中的疑問,殷景吾難得地解釋了三個字:「化骨散。」
阿槿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居然是這種東西!可以將活人頃刻間化為一灘死水的妖邪異物!她順著神官的眼光,抬眸望向另一邊的擷霜君。
察覺到他們這邊的動靜,擷霜君也回過頭來看,發現是他們二人,似乎微微鬆了口氣,然而,他的眼瞳卻在暗夜裡散發出幽幽藍光讓阿槿隱隱覺得不詳。
那不像是沈竹晞平日看過來的眼神。
殷景吾抬眸便是微微冷笑,對著偌大空空蕩蕩的酒館里說:「好銳利的手段啊!」他忽然再度閃電般的掠起,掌中清光橫斜,兔起鶻落間,一手抵住掌柜的後頸,眼神冷酷。
那掌柜手指緊握住櫃檯上的毛筆,被殷景吾無形的力量所束縛著,手指居然不能移動分毫。然而,他的神色卻絲毫不見惶恐,微微一動,殷景吾立時發覺:「居然想要咬舌自盡?」
他哼了一聲,示意阿槿小心翼翼地取過毛筆平攤在桌上,那筆是一節一節續接而成,指甲蓋大的每一節都是霹靂火藥,一旦炸開,看著分量,不遠處的史府將屍骨無存。
「隱族姦細居然已經深入到了如此的地步?」阿槿隱隱看出些端倪來,不禁駭然,手指暗暗掐訣,「擷霜君怎麼樣了?」
「你瞧瞧那是擷霜君嗎?」殷景吾手指划弧,指尖點過的地方,無數個人形幻影口唇翕動,喃喃地念著什麼,居然是用幻術結陣。掌柜和店小二彷彿醉酒一樣,被牽引著做出奇怪的舉動。
「他是害你們被家丁追殺一路的另一個蒙面人!」殷景吾冷冷道。
同一刻,外面的亮光不見了,天空暗淡,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極其寂靜,彷彿巨大的盒子轟然闔上,將一切聲響動靜隔絕在外。
室內漆黑如墨,唯有殷景吾指尖的光束獵獵揚揚,眼看著無數雙慘白瞳孔從洞開的地底下冒出來,一個一個與空中幻化出的人形對戰。
阿槿也掐訣在旁邊助陣,越戰越是心驚,這些行動僵直的對手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凶屍!凶屍面無表情,無聲無息地作戰。
阿槿從未看過神官如此的神情,十指交錯飛舞,他黑髮獵獵揚起如旗幟,偏向一邊,抖直如劍。幽暗的白光下,他的眼瞳里彷彿燃著一團火,甚至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
呼吸聲!阿槿悚然一驚,神官在許久之前就已經餐雪飲露,超脫萬物,只無聲汲取天地靈力,並不呼吸。他現在這樣,顯然是有了巨大的情緒波動。
「蘇晏,你居然還敢出現。」殷景吾咬牙道,手上動作絲毫不緩。
嗤,阿槿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冷笑。
其實那根本不能算冷笑,笑的人——那個委頓的掌柜沒有張嘴,似乎只是下意識的一聲吸氣,然而在黑暗中,阿槿的聽覺極其敏銳,一下子便聽出來,心頭微微一沉。
「小心!」她忽然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