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無露不為霜其八
《絳雪》?史畫頤捕捉到這兩個字。
這不是她剛才信口胡謅的書名嗎?難道確有其書?史畫頤頓時來了興趣,裹挾著人潮,巧妙地向他們一步一步靠近,豎起耳朵傾聽。
她裝作抬頭看花燈的樣子,餘光掃過那側身頷首的少年。他長衫翻卷如青翠脈葉,靜靜站在那裡,側身專註地看著身旁的女子,眼神沉定,並非戀人間的繾綣情濃。他似乎轉過頭來看了看燈籠,史畫頤看見他眉目若霜雪,像長河上隨風遠去的一葉浮冰,然而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卻有漫天星河融化在唇角。
——史畫頤忽然覺得,就是傳聞中周二公子「玉石一樣的人」,也不過是如此。
她留神那兩人講話。這時離得近了,聲音不像方才模糊斷續,那少年一開口,聲音脆響如泠泠玉石:「沾衣,我預備著在你二八年華時,把《絳雪》寫成了送給你。」
咦?《絳雪》原來不是已有的書,而是這個少年將要用的書名。史畫頤又聽他們談論了幾句,無非是講書里的詞句,什麼「上謁金橋,下拜四觀」之類的,無趣得緊,倒像是道觀里居士念的經文。
她聽得興緻缺缺,隨意地抬手一指:「我要這盞燈謎。」因為她太矮小,夠不到上門的橫木,提燈的老者將燈籠摘下來遞給她,比劃了個讚許的手勢,然後微笑不語。
這盞燈是用普通的白綾紙緞隨意地紮成,四周疏朗地畫滿了人物,有青衫卓立的少年,黃衣仰天的劍客,朱顏巧笑的少女,甚至還有水袖丹衣的花旦。繪者於畫技一道藝業驚人,雖然局促在小小的一方紙面上,無不面目清晰傳神,宛然如真人立於身前。燈籠的上首題著一圈簪花小字,密密麻麻約有百來字,就是燈謎了。
看到這盞燈被摘下,熙攘的人潮紛然靜默了一瞬,就連那一對少年男女都停止了交談,興趣盎然地看過來。
莫非這燈籠有什麼古怪嗎?史畫頤心頭惴惴,生怕自己猜不出來,然而在眾目睽睽下,她只能硬著頭皮接過燈籠,仔細端詳燈上的字。這些字擠在一起,卻不失端方雅正,居然教她讀書的太學博士寫得還要好,那些字寫的是——
「有諸不平,托於前靈。時二三子,非吾可說。」
「少負氣焉,霍如烈陽。草木晏歲,病酒何為。」
「心魔萼想,何辭一死。慨然薤露,證與情深。」
「抱恨而苟,夜思故年。誠如錦灰,常恐他朝。」
「反思悲矣,蓮華涅磐。不知前度,可以先薨。」
這明明是一組詩,算什麼燈謎了?史畫頤面色漲紅地看著謎面,絞盡腦汁地思索,久久不曾答話。那老者見她猜不出來,絲毫不以為意,顯然是今晚早已看多了類似的情形,只是慈藹地笑看過來,好像在無聲地催促著把燈籠收回。
她陡然被激發了傲氣,哼了一聲,手指將提柄攥得更緊。然而,愈急愈亂,她一門心思地想,腦中卻忽然空白一片,忍不住焦急地直跺腳。忽然,有隻手從側旁伸過來,按住燈籠的一角。
燈火綽約下,那隻手頎長如玉,是文士揮毫灑翰墨的手。史畫頤心頭一跳,抬眼看去,先前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到她身旁,手指拈起燈籠的紙面,細細思索。
「這是將佛門一道的七種業難,對應起來分別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隨著他清冷倨傲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娓娓道來,執燈謎的老者在一旁聽著,慘然變色,合手就要下拜:「公子能猜到這一層,真是博聞強記、當世人傑了。」
那少年托手將他扶住,雖然清傲卻不失禮數,半鞠回了一禮:「湊巧知道這個掌故而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沾衣」,他回身輕喚身後的少女,神情溫和,「你們那裡不常見到這樣的燈謎吧?不如你帶一個走,也不枉進京城一趟。」
藍衣少女鬢角簪的花飾盈盈欲墜,她抱著手臂,微有不滿:「小曇,我難得來京城一次,你就讓我帶這個破燈籠回去?」她抓過燈籠的手柄,眼神閃閃的,很是覺得新奇,卻把驚嘆的神色壓抑在倔強驕傲的外表下,「不就是個燈籠嗎?有什麼好稀罕的!」
雖然話是如此說,她卻緊緊地抱緊了燈籠,冷硬的眉目間也露出一絲笑意。
史畫頤聽到她盛氣凌人地講話,而且又心口不一,頓時對她起了極大的惡感。不過,她稱呼哪個少年為「小曇」,莫非他名字里有個曇字嗎?她立刻在頭腦里思索父親平日講過的那些簪纓門第的掌故軼聞,卻沒想起來有哪位公子以「曇」為名的。
她正在出神,忽然聽見那少年笑著問她:「小姑娘,你家人呢?」
史畫頤凜然清醒過來,頓時大驚,她把靜姨擱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也早已不記得來時的路,環顧四周,全是一片陌生的人影幢幢,她嘴巴一撇,哇地就要哭出來。
「小曇,我們送她回去吧——看起來也是個世交家族的小姑娘。」說話的不是那個少年,卻是他旁邊冷冰冰的少女。
史畫頤淚水在眼眶裡打了幾轉,還是沒有落下,因為那個少年已經拉住她一隻手,和水藍長裙的少女並肩一起帶她穿越重重人潮。他的手並不溫暖,卻很修長有力,只是靜靜握著,就讓她覺得安心。
史畫頤忽然覺得,在燈火紅蓮中,這樣一直走下去也不錯,走到夢逐潮聲,浮燈滿溪。
壞了!在她胡思亂想中,忽然看見大哥站在人潮的那頭,滿臉黑氣地看過來。史畫頤最怕她大哥,對她嚴厲到近乎苛刻的地步,當下往少年身後縮了縮。
出乎意料的是,大哥看到她居然沒立即上來訓斥她,反而對她身旁青衫卓立的少年一抱拳,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恭謹服氣:「二公子」,又對著旁邊的少女施了半禮,「雲少主。」
什麼,二公子?史畫頤驟然聽到自己哥哥說出來的稱呼,幾乎僵住了。
——這麼好看,人也這麼好的少年人,居然是被她暗地裡討厭那麼久的二公子?
史畫頤一時間難以接受,於是眨眨眼,想出一個法子來試探他。顧不得對大哥的畏懼,她轉過身,笑嘻嘻地勾起少年的手指:「我跟你約定好了,我是史家的小女兒史畫頤。」
「你以後要來找我,或者,我會找到你的。」她聲音清脆稚嫩,卻無比堅定。她靜靜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
「周氏周竹屹,叫我一聲二公子就好。」周竹屹笑起來時,有如玉石開裂的暖意,也反手勾住了她的小指。
在回程的路上,她掀開車簾往外看,看見二公子和那雲袖站在一起,宛如畫卷中人,心裡忽然有說不出的難過。那是如玉樹瓊花交相輝映的一對人中龍鳳,而她小小一隻,還未長大,二公子或許就大步遠去,把她拋在了身後。
「在想什麼?」哥哥坐到她旁邊,柔聲問,破天荒地沒有數落她。
「我有一個願望,下次再見時,我一定要告訴他。」史畫頤高興地說著,撫摸著小指上的餘溫,全然沒注意到一旁哥哥那種微微帶著喟嘆的神色。
後來啊,後來她終於有時間去周府登門拜訪時,已是奪朱之戰的第一年。她知道二公子離了家,被中州人尊稱一聲「擷霜君」。在後來,江山動蕩,周家滿門戰死,她一個人躲在山中讀書,寒盡不知年。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偶爾會想起當初對二公子的驚鴻一瞥,說不清是眷戀還是驚艷。事實上,她珍而重之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過去,也只不過是匆匆的一面,只有她一個人執著地記著。
現在她找到從前的二公子,是他,卻也不是他。
他現在叫沈竹晞了,字朝微,有個叫陸棲淮的生死之交,與雲袖還有往來,可是他已經把「周二公子」遠遠拋在時光的背後,連同她和那些青澀的塵埃舊事。幸好有一個她在後面遠遠地追,不管前方是什麼,也不管背後是什麼,她一直追下去,試圖將相逢的剎那延續得更久。
年少過往,宛若晨間露水,朝陽融雪,終有相逢之日。
「史姑娘,你在想什麼?愣了這麼久?」沈竹晞的聲音落在她耳畔。
只是微微一晃神間,思緒居然已經越過這麼多年。史畫頤恍惚地笑笑,隱族即將入侵,天地間又何其動蕩。在整片中州逆旅的大門戶里,史家雖然是名門望族,其中的榮辱更迭,和她的小小悲歡,實在是渺茫到到令人嗟嘆。
現在並非感嘆生命之時,二公子的摯友生死未明,京城人對隱族入侵一無所知,一定要想個辦法才好。她下定決心,緩緩起身:「二公子,下去吧。」
「有勞。」沈竹晞掀開門帘,回身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