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無露不為霜其七
他正如是想著,忽然聽到史畫頤建議道:「二公子,你是不是在等誰?朱紫樓里有位『缺一老人』,付一百兩紫錦貝的高價給他,他就能算出你要找之人的方向。」
「這麼神奇?」沈竹晞將信將疑,「缺一老人?好奇怪的名字。」
「他說自己算滿千次,缺失一次,那一次是天機。所以就叫做缺一老人。」史畫頤介紹道,「說來也巧,他這些時日恰好在朱紫樓里,我聽家裡下人講過一次。」
「二公子,你若是身上帶的貝錢不夠,我把這釵子給你。」她拔下鬢間的點翠金步搖,手指忽然一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要找誰。」
沈竹晞沉吟半晌,忽然有抑制不住的衝動,要將自己這些日子擔憂輾轉的心事通通講出來。他微微有些游移:「事關重大,倘若說出來,你能保守秘密嗎?」
史畫頤眼神倏地亮了,這句話一出,就意味著沈竹晞認可她作為同伴的一方,不在懷有那麼強烈的戒心。她忙不迭地點頭:「當然。」
「是這樣的,兩個多月前我路過夔川……」沈竹晞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講述了一遍,從夔川城被託付的木匣,到雲袖中毒,琴河變故,南離見聞,以及最後南離殷府的一戰。他此前從未組織過語言來描述這些事,一旦講出,卻連綿流暢如爆發的地火。
敘事短暫的落幕已是黃昏時分,沈竹晞恍然驚覺喉間乾澀,斜日的光輝拂上他衣衫鬢髮,一瞬間竟然微微恍惚。
原來,距離他初下山時,已經經歷了許多事,過去了這麼久。他並沒有找回多少記憶,卻再次被捲入波瀾迭起的命運漩渦。此後將是山河飄搖,背後操控的那隻手,總有一日會被揭露,正式宣戰。
「你……」史畫頤聽了他這長長的敘述,太過震驚,只說了一個字就頓住了。
她是養在深門宅邸的天真少女,平日被家族保護得太好,除卻這次母親棄世的慘劇,甚至都未曾接觸過鮮血。七年前那場慘烈的戰爭,於她,更是像書中的故事那麼遙遠。然而,沈竹晞所敘述的事,和在家中書房裡聽到的對話,如一隻手掀開了遮擋太平盛世的帷幕,露出下面的滿目瘡痍。
「如你所說,陸公子真是一位少見的奇人。」史畫頤將步搖放在沈竹晞掌心,「二公子,你一定要找到他,我也想見見他。」
她按住匆匆起身的青衫少年,撲哧笑了出來:「不急不急,晚上缺一老人才來。」
史畫頤呷著竹葉杯里的美酒,酒是金黃色的,馥郁芳香,然而,她此前在家裡從未喝過酒,小心地抿了一口,便重重地咳嗽出來。沈竹晞來扶她,眼神淡淡而又清澈,她被那雙眼瞳吸引著,思緒便是難以抑制地走遠。
她記得方才沈竹晞講他的經歷時,尤其是提到「陸棲淮」這個名字時,雙眸中那種奇異的光輝,獵獵如火,彷彿要燃燒起來,讓她難以自已地想要投身撲入。
譬如飛蛾撲火,她是同樣在明亮與光輝中生長的人,無法抗拒這樣光與熱的吸引。
然而,面前的二公子,顯然比她經歷過更多事情,不論是七年前的戰爭中,還是現在,他雖然還是少年清俊傲岸的輪廓,眉眼間卻堅毅如刃,讓史畫頤很難再尋覓出一絲一毫幼年熟識的影子。
幼年啊,很久很久前的初見,是這樣的——
京城裡的十里紅蓮夜,燈如潮,柳如煙。幼年的她一身華衣,牽著隨行阿嬤的手,走在官道上稀奇地左顧右盼。史府高門深宅,壁立森嚴,她鮮少有外出深入市井的機會,隨著人潮波涌,只覺得什麼都新鮮。
「靜姨」,史畫頤喚著阿嬤的名字,手指悄悄從牽著的衣角上鬆開。她舔著手裡的滾汁雪山楂,眼裡露出狡黠的光——整晚都在阿嬤的眼皮底下活動多沒意思啊,一定要想個法子自己去走走。
史畫頤摸摸袖口縫著的青靛小荷包,笑開了,這裡面裝著整整一打紫錦貝,她也說不清這些銀錢能買多少東西,只知道是很大一筆。她把靜姨支開后,一定能在花燈集市裡好好逛逛。
可是,靜姨雖然年紀大了,頭昏眼花,卻對她忠心耿耿,尋常情況下是決計不肯放她一個人去逛的。要怎麼才能支開靜姨呢?
有了!她一拍腦門,拉住靜姨,撇撇嘴,「我要吃那個梅萼糕!」她手指向的地方,飄揚的題著「糕」字的橫布下,熱騰騰的水汽絲絲縷縷在空氣中氤氳開,漫上每一個排隊人的臉頰。
一百多雙眼睛緊盯著蒸梅萼糕的竹籠,放置錢幣的木籃叮噹作響。靜姨看著那裡排開的長龍,不禁有些犯難:「小姐,那裡人太多了,我們換一家吧。」
「不」,史畫頤卻是不依不饒,心中竊喜,眼看計劃就要成功。她一把扯住靜姨的手臂來回晃,「我在書上看到過的,就是那個,很好吃的!」
「在書上看到過?什麼書?」靜姨有些將信將疑。
她知道靜姨從未讀過書,因此對這些文字書卷分外尊敬。看來有門!史畫頤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胡謅了一個書名:「叫《絳雪》,寫書的人叫什麼來著……嗯,對,是叫蒼涯!」
靜姨看她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滿眼期盼,心軟了:「小姐,我這就去給你排隊,你呆在這,那裡都不要去啊!」她站在隊伍長龍的最後面不忘側身叮囑,「小姐你乖乖呆著,亂跑危險!」
史畫頤含糊著點頭應了,眼睛覷到有人走過來擋住靜姨的視線,立刻貓著腰矮身在人潮中飛速穿梭。有人被她撞得跌倒,她也不停留,只是回身調皮地吐個舌頭,那人看見她玉雪可愛,便也不以為意。
嘿嘿,總算可以一個人走了。史畫頤志得意滿,興緻勃勃地張望,看見前面一溜擺滿食物的攤子,立時彎腰從兩個人之間擠過去,絮絮地拿滿東西抱在懷裡,將錢袋在案攤上一拍:「就這些!」
小販的攤子幾乎已經被搬空,他看著面前這個玉雪可愛的韶齡幼女,收下她塞來的一把錢,也不計較夠不夠,笑道:「小丫頭,你一個人出來玩?吃這麼多東西?」
史畫頤聞言,頗為不滿地挺直脊背,不回答他的問題,哼哼道:「我才不是小丫頭!」她眼神一動,頗為驕傲,「我是一個人出來的,很厲害吧!」
小販看她笑得眉眼生光,拆了一包油炒糖片扔進嘴裡,忍不住想到自己家中同齡的小孫女,也是這般乖巧靈動:「小丫頭」,史畫頤裝作兇狠地橫了一眼過去,他立刻改了稱呼,「小姑娘,紅蓮夜一年一度,今年更是少有的繁盛,你一直在這裡吃東西,那可是太浪費了!」
「哎?怎麼?」史畫頤來了興趣,糖片送到嘴邊卻沒有咬,問道,「今年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她故作老成地撫撫下巴:「不就是人多些?」
小販笑著回答她:「小姑娘,看你這衣著,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肯定知道最近有件大事。」他買了個關子,看見史畫頤眼睛眨也不眨,滿懷期盼地盯著他,才續道,「今年的紅蓮夜后啊,就是文軒皇帝的四十壽辰。」
「因此,今年額外多了花燈遊街、巡演夜唱的活動,燈謎的獎勵也比往年翻了三番,甚至午夜還有六色璀璨煙火——我十年前看過一次,那煙花落下來,到指尖居然全融成了金幣!」小販抬頭看著黑漆漆夜空里不時閃過的妍態煙火,感嘆道,「那真有意思!」
「這時候,各地的世族都進京面聖,不單由常在京城的周、史兩家,還有郴河雲氏、蘭畹紀氏等好多簪纓望族,是十年也難得一遇的熱鬧景象。」小販嘖嘖讚歎。
史畫頤微微有些不高興:「為什麼說周、史兩家?為什麼要把史放在周後面?」
那小販先是一愣,然後笑出來:「你這女娃關注點倒真奇怪,我拙荊以前有緣見過周家的二公子一眼,所以便這麼說慣了——那可真是個冰雪玉琢似的人,雖然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卻是個廣博又機變的小公子!」
史畫頤這些日子常聽到周二公子這幾個字,父親也時常教導她,說二公子是人中之龍,你雖然是女子,也要努力向他學習。她聽多了,難免心有不忿,這時又聽那小販讚美自己耿耿於懷許久的人,不由得哼了一聲:「他為什麼叫周二公子?他有個大哥嗎?」
「實際上是沒有的,二公子是獨生子,據說是周家老爺為了紀念故人早夭的孩子,才給他排行第二。」那小販見她面色不悅,驚覺自己扯遠了,一拍手,「小姑娘,你瞧我一多說,就止不住了。」
「前面不遠就是猜燈謎了,你趕快去吧!」史畫頤謝過之後,抱著一堆吃食,順著人潮走上長橋。
長橋上摩肩接踵的行人步履匆匆,橋下千點燈光如星點綴,河中浮燈映著遠方綿延的一線青山,如夢如幻。她一時間看痴了,這樣的景象鮮明地映在她稚拙幼嫩的心中。
直到後面的人催促,史畫頤才跑下長橋,因為太急,走下玉階時被衣角重重一絆。她從地上狼狽爬起,懷中食物灑個乾淨,她卻顧不上心疼,只是震驚地看著面前琳琅滿目的燈籠。
燈籠高高低低地懸挂在橫樑或樹梢上,或粉黛,或銀白,或浮繪,或淡墨,或大或小,不一而足。無數的年輕男女或是垂髫黃牙相攜著立在飄動的絲縷下,史畫頤也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樹梢上一盪一盪的燈籠,忽然聽見旁邊人說——
「沾衣,你下回可要好好讀《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