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生哀第七弦其七
夕雪款款降下,雪光映著綺霞,遠處一線府邸的輪廓宛如天際的灰絲帶,綴在一天的暮雲中。
沈竹晞在顛簸中睜眼,飛落的片雪瞬間黏上眼睫,他發覺自己被人背著,路兩旁鎖故石一掠而過:「陸瀾?」
他一動,陸棲淮即知覺,回首按住他手腕,覺察到他脈象康健,有力地陣陣跳動,鬆了口氣,淡淡:「朝微,你昏得太久,我只能先帶你離去。」
陸棲淮說話的間隙,足下仍是不停,輕飄飄在雪上踏行無痕:「天晚了,到前面殷府的空房子里歇一晚。」
沈竹晞一直迷迷糊糊,被晚風一吹,冷得打了個激靈,清醒許多:「哎,陸瀾,你怎麼不用法術?這樣多慢啊。」
陸棲淮半扶著他,低頭疾行,淡淡道:「越高的地方也冷,你那時還昏迷,倘若受凍就不好了。」
沈竹晞一震,不自覺地挺起脊背,心中暖意氤氳升騰,伸手按住他的肩,捏捏:「陸瀾,你可真好。」
他眼珠一轉,沒有看到雲袖,不禁錯愕:「阿袖到哪裡去了?她的毒解開了?怎麼也不跟我講一聲?」
陸棲淮頭也不回,沉沉地說:「毒解了,她有要事,先走了。」
沈竹晞聞言怔在在那。是啊,雲袖的毒解開了,她便自行離去,他們三人短暫的數月同行也就到此為止。他對前路充滿了茫然,不知道未來是要先去找記憶,還是要怎樣。
沈竹晞低頭看去,陸棲淮似乎咬緊了唇,有淡淡的血絲洇染在他嘴角,他遲疑很久,才接著說:「朝微,你不要難過,每個人有不同的路。」
沈竹晞被一語道破心事,有些赧然,憤憤地搖頭:「我才不難過呢!我只是,只是……」他一頓,「阿袖要走便走,居然都不和我說一聲告別!」
陸棲淮胡亂應了幾聲,加快了腳步往前走,足下微微凌亂。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瞳中泛起微弱的苦笑。
生命中有多少揮之即來、招之即去的人和事,匆匆往來,萍水一聚,之後錯身而過,各奔東西,哪裡還有地方,能容得下落幕後的一場盛大告別?
譬如他和朝微,出了南離境內,他也將不告而別。也許朝微會難過一陣,但總會有新的相識於他同行,似曾見過,或者素昧平生,朝微會逐漸釋懷同行的這些日子,會忘了還有一聲未說出的「再見」。
陸棲淮打定主意,握緊了手,忽然聽見背上的人重重的咳嗽起來,他一驚,緩下腳步,關切地低聲問:「朝微,你怎麼樣?傷口還疼嗎?」
沈竹晞斷斷續續地咳嗽著,感覺到脊背上被包紮纏起的傷口在一瞬間又有迸裂的趨勢,他吸了口氣,平定下胸中的氣血翻湧,澀聲道:「是有點疼,沒事。」
他講著話,全然沒注意到額頭上因為劇痛而產生的汗珠,滴落在陸棲淮的頸上,溫熱地和冰雪化在一起。
陸棲淮微微顫了一下,看著前方愈來愈清晰的建築外形,沉聲道:「你且再等一會,等進了室內我來看看。」
說話間,沈竹晞又低低地呼痛幾聲,手指抓緊了陸棲淮的衣襟,骨節泛白,然而,此時忽然有更大的驚駭攫取了他的注意力,他側過耳去細聽,風雪的簌簌聲中,居然有河水流淌的聲音驚響。
是天上之河!他聽到了無底海的聲音!
水聲如驚潮起落,悠遠空曠,一聲聲迴響飄蕩。天上之河裹挾著無數魂魄,滔滔流去,人世的愛恨離合都被潮聲洗滌一空。
沈竹晞僵硬地趴在那裡,神為之奪,聽得心折骨驚,幾乎痴了。良久,他才澀然開口,聲音縹緲得像風中細絲:「陸瀾,我聽見天上之河的聲音了。」
抓住他的手一緊,陸棲淮勉強地笑了笑,搖頭道:「別擔心,雲袖也聽見了,你看她解了毒,好端端的沒出事。」
陸棲淮伸手抓緊了身後的人,彷彿沈竹晞如朝露一般隨時會消散,一邊跨進殷府的正門,掃落方凳上的積雪,將少年扶到石凳上坐下,正色道:「不要亂想。」
沈竹晞點點頭,再細聽,耳畔萬丈狂瀾的聲音已經消失不見。他側身倚著冰冷的牆壁,轉頭打量著四周。
或許是因為常年積雪,殷府上下仍舊是當初世門高第的堂皇模樣,沒有落灰,每一處擺件布局都別具匠心,錯落有致,扶疏的玉石雕轉剝蝕掉一塊,露出通向後面的門。
「對了,陸瀾」,在陸棲淮埋首仔細檢查他傷口的時候,沈竹晞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事,要轉身卻被他緊緊按住了,急道,「你說的那個徒弟阿槿!不是要把她接回來嗎?」
「平逢山沒有人。」陸棲淮回想起那晚在冰湖上的遇到的事,和殷景吾留下來示警的虛影,心一沉——最後殷景吾在空中寫給他的字是「白骨」,如果是指不凈之城下的亡靈,金夜寒已經暫時解決了。然而神官那時迫切的神態一直刻在他的腦海里,讓陸棲淮隱隱覺得不安。
他面上平靜如水,沒有一絲一毫地表露:「他們大概是出門遊歷了。」
「你怎麼知道沒有人?」沈竹晞瞪大眼睛,奇道。
「殷神官超脫於萬物之上,他若在,天朗氣清,斷斷不會有這麼大的風雪。」陸棲淮挑去他背上的血絲,淡淡道。
「真的?」沈竹晞半信半疑,不信真有這種近乎神跡的事。
「當然是假的。」陸棲淮十指遊走,頭也不抬,聲音里卻微微含著取笑的意味。他頓了頓,肅容,「不過術法一道,何等精深,平逢山神官又作為中州術法最高的人,確實不能以常理揣度。」
「哼」,沈竹晞動了動,發覺裸露在外面的傷口有點冷,隨手扯了衣服要蓋上,被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攔住,「讓你傷口的葯干一會兒。」
陸棲淮小心地把他拉到火邊:「坐一會。」
沈竹晞一時陷入沉思,望著指尖氤氳升起的白色霧氣出神,良久,才動了動唇:「話說我,我昏迷過去后,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的雙肩忽然被抓緊了,五指如同利針,深深扎入刺骨。沈竹晞本能地向後閃躲,扯到後背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還說昏迷,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陸棲淮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瞳黑漆漆地望不到底,「你沒醒來的這幾日,我時常去探你的呼吸,就是怕你死了。」
看到少年痛苦的表情,陸棲淮手上微微放鬆了力道,眼神冷冷地直視過來:「誰要你去救我的!」
他的語氣冷肅如劍,犀利地刺入心底:「朝微,你要是能顧好自己,那一下我明明能躲開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著他,心中又是痛苦又是自責,哼哼兩聲,眉頭緊鎖:「我,我當時一急就什麼都不顧了。」
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壓將過來,他朝火堆邊靠了靠,曳動的火苗映照下,他彷彿是紅了眼圈,卻倔強地死死咬緊牙關,壓抑住聲音里的哭腔,低低地說:「陸瀾,你是不是覺得我總是給你添亂?」
「我這人又天真又不通人情世故,關於這世界所有都不記得,除了些簡單的刀法什麼都不會。」他別過臉去說了一迭聲,聲音沉沉地,像是重雲里艱難振翅的黑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好?」
「我……」,陸棲淮沒料到他說出這番話來,緊扣住他的手,察覺到少年纖細的五指如風中折翼的蝶,不住輕顫。他一時間竟怔住了,空有滿腹言辭,到唇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的,我知道了。」沈竹晞滿懷失望,另一半則是心酸和不為人理解的苦痛,他眼神瞬間凌厲如冷峭的堅冰,冷冷道,「謝謝你的同行,離開了南離,我一個人去找記憶,你請自便吧。」
他掙開陸棲淮的手,就欲起身坐到另一邊的角落裡,被陸棲淮重重地按住了。沈竹晞氣急,揚眉狠狠道:「陸棲淮,你到底想怎樣!」
他不顧傷口的劇痛,恨恨地一掌揮上去,毫無章法,卻是下了狠手,不留情面:「啪!」那人清俊的臉上顯著地浮現出紅腫的指印。
沈竹晞沒想到自己真能打到他,呆在那裡,眼神微微有些躲閃,語調卻緩和了些:「哼,你怎麼不躲?」
「你氣消了?」陸棲淮把他重新拉過來坐下,拂落他身後的衣襟,垂下眉眼,一字一句道,「我沒有嫌棄你。」
「我只是比較擔心你罷了,所謂關心則亂。」他眼神亮得驚人,灼灼地凝視著少年,沈竹晞的怒氣在他的注視中漸漸低迷下去,「你以後不許再這樣!」
「啊」,沈竹晞不知道他所說的「這樣」是哪樣,訥訥地應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恨恨道,「我是為了救你哎!你非但不領情,反而……」
他裝作痛心疾首的樣子,大幅搖頭:「真是白眼狼!」
沈竹晞眨眨乾澀的眼,有些狡黠地眯眼笑起來,一撫掌:「就罰你如實講出事情經過好了。」
陸棲淮喝著冰冷的雪水,三言兩語地簡短講述,講他先醒過來,看見金夜寒與亡靈混戰,然後他吹笛相助,金夜寒最後縱身跳入天上之河,引下看不見的河水倒捲入地下,關上了不凈之城的門。
「既然金夜寒是好人,她為什麼要傷我?」沈竹晞心有餘悸,盯著掌心的燃燈咒,「幸好有林谷主,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裡,怎麼樣了。」
陸棲淮緊鎖如遠山的長眉到這時才舒展開一些,臉容上又露出熟悉的洒然笑意,語氣卻仍是凝重的:「你別再多想了——金夜寒被困七年,已經失去了靈智,她對誰都是一樣地攻擊。」
「哦」,沈竹晞睏倦不堪,懵懂地點頭,陡然拔高聲音,「哎,不對!那你怎麼配合她吹笛的?」
陸棲淮含糊不清地說:「嗯……我吹了一首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曲子,說起來,我那時受傷很重,也無力與她相鬥,只能賭一把。」
沈竹晞睜大眼,將他全身掃了一遍,緊緊咬住下唇,舌尖嘗到血腥味:「你你你受傷了?」
「不要緊。」陸棲淮搖頭,抬手扯下纏繞在手腕上的深色錦緞,輕輕纏在對面人的眼上,「夜裡火要一直燃著,這樣你大概好睡些。」
他闔眸宛如老僧入定,手指平放,淡淡道:「晚安,朝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