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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生哀第七弦其六

  或許是上天垂憐,也或許是萬般不幸,何昱居然還有再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雪地上,全身的衣衫破破爛爛,被烈火灼傷的患處早已被雪水中和。


  何昱回望去,陽光下,敦與神像直指天穹,其下積雪滿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抱著金樓主留下的桐木古琴回了夔川,繼承了凝碧樓,並正式將樓名字從「清輝」改為了「凝碧」。


  ——那只是紀念年少時一個無關風月、無關愛恨的約定而已,他如是對自己說。


  然而,誰知道那個白衣醫者居然還會一頭撞入自己的生命?幾乎攪亂了所有的計劃和心緒。他白衣如雪,容顏如故,只是那雙最美的眼瞳卻不復見光明。


  他現在叫林青釋了——青辭釋酒,十念皆安。


  意料之中的,他沒有認出自己——不僅是因為眼盲,就算林青釋能看到,相對坐著,也絕不會認出他來。


  別時故人,沾滿了時光的風霜與塵埃,誰還能一廂如故?

  何昱從回憶中掙扎著抽出身,微微冷笑,無聲無息地合掌召弟子進來:「晚晴,派人把消息放出去,就說,擷霜君重現中州——這一次,他叫沈竹晞。」


  晚清微微一震,拜倒在地,領命稱是。


  他沒有立即轉身離去,有些遲疑地開口,恭謹地說出了另一條消息:「平逢山的弟子帶著殷神官的手諭到了各城,會不會是……」


  何昱抬手阻住他接下來欲說出口的猜測,冷然道:「無妨。」


  他半邊身子在初升旭日的陰影里,手指按著桌上的酒罈,因為宿醉而面色泛白,卻沒有失去一絲一毫玉石雕琢的冰冷。他緩緩伸出手來挽住指尖的朝露,眼神莫名深邃起來:「晚晴,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人,讓你想,他不能只是活在你心裡,還要活在這世上。」


  晚晴一驚,料不到樓主說出這樣的話來,下意識地唰然抬頭,卻發現何昱微微別過臉,倔強地抿緊了唇,不流露一絲情緒波動。


  他神色變了數遍,握緊了手,正要答話,忽然被何昱截斷:「無事了。」


  「下去吧。」凝碧樓主抱過一疊宗卷批閱起來,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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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青釋決然赴京的同時,南離古寺的時間帷幕已悄然掀開七日。


  一色沉鬱的深黑中,滿目瘡痍,她看見橫亘的屍骨,和幽幽的燃犀火光。火里那些亡靈哭喊著,狂嘯著,細碎的聲音夾雜著一起,千百道浩浩然傳到她耳朵里,居然都是——


  「城開!」


  雲袖悚然一驚,翻身坐起,仰首看去,頭頂上空一輪皓月正懸。那種吼聲的奇特迴音仍在耳邊簇響,她微微一定神,發覺自己坐在敦與神像的手掌中。


  自己的毒解開了嗎?


  手腕上的碧色已經全部消失,瑩潤的肌膚在月光下恍如流動的水。雲袖不動聲色地提起一股靈氣,注入袖間的菱花鏡內,豎起手掌,虛空一揮,雪亮的鏡光直掠而出,數百丈下一株覆雪的枯木應聲而斷,斷成九截,寸寸如削。


  她已經能使出九殺鏡術,看來青蘿拂已經解開——這裡百丈高,是陸棲淮帶她上來的嗎?她最後的記憶斷片在雪崩后,她拼盡最後的力氣拉住陸棲淮,然後倒在他懷中。


  等等,雪崩——是地下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嗎?


  雲袖駭然地念起,自己昏睡時做了一個悠長而驚怖的夢,夢裡金戈無聲,鐵馬齊喑,只有千萬亡靈交錯飛舞,漫天的紅蓮劫焰升騰,彷彿重複著七年前最後落幕的景象。


  那幾乎是雲袖七年來無法間斷的噩夢,就算之前忘卻了前因後果,她仍然記得那樣如血的緋紅烈火燃燒在雪原中,冰與火的交替中,她一時冰霜冷酷,一時痛炙難當。


  七年前,等他們在大火燃盡后回到寺廟前,擷霜君面目宛然地倚著高台恍如沉睡,大雪覆蓋每一寸被灼燒過的土地,神像下方已被封印,空蕩蕩的什麼痕迹也沒留下。


  ——只有金夜寒,那個奇女子,她離去時金衣颯颯的絕世背影鐫刻在他們三人的記憶中,打下深深地烙印。


  然而,她居然在夢裡再一次見到了不凈之城洞開!


  雲袖輕盈地鼓盪衣衫,掠下神像,飄然落在雪地上,抬眸望向高台。那裡一片平靜,在月色下光潔如故,雲袖定睛看去,心往下沉——白玉石底座上,赫然有灼傷迸裂的痕迹,來不及被大雪覆蓋。底座四角的雕花上,原本鐫刻著南離人祭祀的銘文,卻有什麼東西直直地插在那裡,深深的裂痕貫穿玉石,將字跡從中攔腰直斬。


  她神情凝重地點足掠過去,足下如同踏著水波,無聲無息,彷彿怕驚擾到了什麼。雲袖剛剛伸出手去,那根筆直如劍的琴弦在她掌心砰然碎裂,偏偏消散。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旁邊,只覺得這裡的一幕幕都帶著森然鬼氣,然而,可以肯定,她夢中所見的,是真實的景象!

  那——擷霜君和陸棲淮現在如何了?他們是躲起來療傷,還是……雲袖瞥一眼平平的高台,不敢再想下去。


  她尋遍古寺里的每一處角落,卻仍舊沒有找到那兩人,心中像是陡然燃了一把火,萬般焦急。古寺里所有陳設都能引起她對七年前的回憶,雲袖怔怔地站了半晌,轉身掩上門出去,跨出藏經室的門坎時,被地上橫亘的白骨絆了一跤。


  當初就是在這裡,殷景吾在意識不清中殺死了大波盟友,以至於到外面對峙時,蘇晏那樣拙劣的挑撥都能輕易成功。她忘不了,烈火后他們站在南離古寺里,明明已經塵埃落定,卻還是彼此講出決絕的話語,然後決裂,各奔東西。


  現在這樣也好,她終究要背負著自己的使命走下去,或許未來還會站到陸沈二人的對立面。如若不告別,至少還能保留這一次千里奔襲、比肩同行的美好。


  雲袖站定在古寺前,聽著檐下滴水細細密密的聲音,宛如和著歌謠輕響,在冷風中,她繫緊身上的大氅,看著露出一角的水藍裙擺,一瞬間竟微微有些恍惚。


  風雪中是刻骨的冷,然而為什麼,來的路上,被陸棲淮擁在懷裡,在馬背上同行,她記著的感受卻是那樣的溫暖?彷彿陽春三月的一場煙朧雨。


  菱花鏡上璀光零落,她喟嘆著,緩緩抹去掌心的燃燈咒,不再留戀,轉身離去。


  她方一動身,背後忽然傳來清冷的聲音,像是風雪裡唱的歌:「你就打算這麼走了?」


  雲袖如遭冰封,雙腳紮根在雪地里,僵直著身子回頭,看見那一身黑衣在風雪中掠到面前,宛如伶仃的墨竹,枝葉隨風簌簌作響。


  「陸,陸公子」,她定了定神,有些不自在地避開直視對方,「我的毒解了,我要離開了。」


  陸棲淮的眉眼罩在兜帽下,露出的半截髮被雪水濡濕,他似乎微微抿著唇:「來路方長,請多保重。」


  一句話在舌尖打轉許多遍,雲袖還是遲疑著問出來:「我昏迷治毒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是不是不凈之城開了?」


  她覺察到陸棲淮似乎微微凝眉,沉默半晌,淡淡:「不凈之城裡的鬼魂鎮不住了,金夜寒從地底重新出來,我和朝微與她力戰,後來都昏了過去。」


  「她最後仍是像七年前一樣,徹底放棄了自己的存在,關上了不凈之城的大門。」陸棲淮回身指著高台,因為這個動作牽扯到腹部的傷口,他不禁眉頭緊蹙,低低地嘶了一聲。


  「你受傷了?」雲袖大驚,不由分說地拉住他,「現在不要緊吧?」


  陸棲淮微微搖頭,不著痕迹地掙開她的手,冷然:「金夜寒似乎已經泯滅神智,只憑本能,朝微被他所傷,雖然點亮了燃燈咒,到現在仍是沒有醒過來。」


  「在城門關上的時候,我聽到了天上之河的聲音。」他忽然綻出奇異的笑意,那樣颯然而微微悵惘的笑彷彿無形的絲縷,將雲袖的心緊緊縛住。


  飛雪落了一身還滿,雲袖忽然想要和他一直在風雪中對站下去,詞句在喉間翻滾,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我現在要走了」這樣的話來。


  「下次再見面,或許你不會認出我來,或者不能直接相認。」靜默中,雲袖忽然開口,在胸中沸涌的莫名情緒驅使下,她接著說:「郴河雲氏的信條是『留存』,我身為宗主,不可避免地要負起責任。陸公子,很感謝你這段時日來對我的照顧——」


  「我……」感覺到陸棲淮帶著溫度的目光如山泉一樣流淌在她身上,雲袖一滯,停下了要說的話。


  「我知道。」陸棲淮打斷她,語調異常柔和,彷彿細雪中散落的飛花,「你如果想知道什麼,下次見面時,我一定告訴你。」


  雲袖清澈的剪水雙瞳中映出對面人卓然而立的身影,她微閉了眼,蓋住一瞬間滿滿要溢出來的別緒:「陸瀾——」


  她喃喃地念著這個從未說過的稱呼,接著的話卻無比流暢:「我是有使命的人,而你和擷霜君不同,周家已經在奪朱之戰中滅亡,而你背後也沒有責任負累。現在,不論是為了私心還是別的什麼,你們都不應該再被捲入。」


  「我都記起來了——很抱歉,七年前的落幕之戰,我虧欠他和另外兩位摯友良多。特別是最後護送返魂木南下的時候,如果不是我的疏忽,返魂木不會被搶走。」雲袖澀聲道,手指隔空按上心口,那裡是七年前七妖劍客一劍貫穿后留下的烙痕,雖然已經癒合,仍時不時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是誰給我下了青蘿拂,又是誰給我進行了金針封腦,也不知道擷霜君是怎麼復活的,這七年他沒有記憶,又在哪裡度過。」雲袖攤開的手掌上放著三枚沾血的金針。


  她抬手示意陸棲淮不要說話,續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在暗中對付著當年經歷戰爭的倖存者。」


  「我要去查清楚,那七年的血與淚不會白流,而且——」她語聲一頓,神情悲愴,「連不凈之城都開始動蕩了,隱族人再度進攻還遠嗎?」


  雲袖一拂袖,脆弱的金針堅愈鋼鐵,錚然沒入一旁數人合抱粗的枯木中,巨木應聲倒下滾落:「岱朝如今看似太平和樂,實際就是這巨木,只要區區金針的力量,就能使整片中洲大陸為之動蕩。」


  是這樣嗎?

  陸棲淮定定地注視著對面的女子,她容貌清麗至極,瘦弱盈盈,眼瞳里的光卻如未出鞘的利劍,未露鋒芒而寒氣四溢。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當初偏偏是雲袖,和沈竹晞等一同踏行千山,斬妖除魔。


  ——這樣的當世奇女子,原是不多見的。


  陸棲淮負手緘默良久,最終嘆了口氣:「我會護著他,也會走到底。」


  他心知,這句話是堅定的承諾,同時也代表了堅定地拒絕——他無法置身事外,只能在最重要的關頭,將沈竹晞推出局。


  「這個給你。」他遞了一片玉環過去,溫潤的上品羊脂玉,雕飾精巧,雲袖伸手接過,神色微微不解。


  「環——還,祝你未來的時間裡能圓滿安好。」陸棲淮淡淡道。


  「沾衣,保重。」他抬手拂落她肩上一片雪,察覺到女子向後下意識的躲閃,沉下手按在她肩上。


  指尖觸到雲袖被風揚起的、沾滿雪水的髮絲,袖口別著的長瓔珞垂下,陸棲淮手指微微用力,重複了一遍:「保重。」


  肩上的重量和熱度一瞬間都消失了,雲袖站在那裡,靜默地看著那一身黑衣起落間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忽然想起來,由於陸棲淮陡然喊了一聲「沾衣」,自己忘了提醒他戴上兜帽。


  ——方才談話間,他的帽檐滑落,以至霜雪沉覆、染白他的黑髮。


  她凝望了良久,直到天地相對,風雪茫茫,方才轉身疾馳如電。她沒有用術法避雪,冷雪覆上臉頰,眼前也一片朦朧,宛如深不見底、看不到邊的莫測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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