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狂心入海市其六
笛聲極遠,然而一音一節傳來得無比清晰,彷彿陸棲淮站在雲端之上,借長風將音符送遠。
漫天的笛音千萬道陣齊齊刺入耳,那一瞬,整座雪山彷彿入魔一般,陡然間再度滑動起來,笛聲高昂上去,雪面也隨之起伏。沈竹晞猝不及防,伸手死死地攀住一塊突出的冰棱,而後被高高地拋出去。
那一刻,對高空的恐懼再一次如海潮上涌,包圍了他。
「陸瀾!」他當空大喊,四顧茫茫,覺得害怕起來。
笛聲陡然中止,沈竹晞只遠遠地看見黑衣一折掠起,指尖祝東風亮過天地間所有的光,迎面轟然斬落,將他身後隨之落下的雪塊擊碎。
「朝微。」直到陸棲淮攜著他落在地上,打量了他半晌,才喃喃道。
沈竹晞看見他握著玉笛的手滿是血,淅淅瀝瀝沿著他們走過的路落滿了一地,有些甚至順著笛孔流淌在素潔的玉質上,看起來甚是觸目驚心。
「擦擦。」沈竹晞拍遍全身,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於是撕了片衣角遞給他。
陸棲淮並沒有接,只是與他並肩行走,微微側身,黑漆漆的眼瞳定定地望過來:「朝微,你怎麼回事?」
「你怎麼耽擱了這麼久?」陸棲淮終於接過來抬手擦拭著掌心,沈竹晞這才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血,居然是指甲生生掐出來的。
沈竹晞眨眨眼,不知道自己不見的時候,這位好友又是怎樣擔憂焦急地尋找自己的。他覺得心裡有些酸脹:「我……我遇到了一個人。」
陸棲淮的眼瞳陡然凝聚起來,一瞬間釘在他身上,居然細密有如千針齊刺。一定是自己太過敏感了,沈竹晞搖搖頭,把奇怪的想法驅逐出去,一邊三言兩語的講述了在雪山上遇到的那個面具人。
「這人是純術法高手?那就不是殷景吾了。」陸棲淮沉吟道,忽然面色一肅,「朝微,你也太不上心了,你若是稍微注意點,怎麼會被他推下去?要是我沒有及時拉住你……」
「你以後一定要學會提防著外人,知不知道?」陸棲淮伸手抓住他肩膀,晃了幾下。
「疼疼疼!」沈竹晞叫出聲來,然而陸棲淮修長的手指有如愈收愈緊的鐵箍,絲毫不見放鬆。他眼珠一轉,忙不迭地點頭,向後退去,「好說好說,都聽你的。」
陸棲淮鬆開他,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沈竹晞滿心不自在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忽然嘆息道:「朝微,你可真是……」
「別人都要殺你、與你動手了,你怎麼言辭之間仍舊在回護他?」
「你怎麼總是不曉得多防備別人一點?要是你提防一些,他的劍連靠近你的機會都沒有。」
「你以後一個人,身份特殊,名氣又大,難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傷害——」
沈竹晞聽了多時,早已按捺不住,這時撇撇嘴,不滿地說:「我是天真,又不是傻!再說——」
他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湊上來:「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你這麼有智謀,阿袖那麼聰明,只要你們在,我就不會出事的。」
「陸瀾,別生氣了,你看你每次發火的時候,都絮叨得那個賣瓜的王婆。」沈竹晞攥住他衣袖,軟語懇求。
「……」,迎著他亮晶晶的眼眸,陸棲淮居然無法說出拒絕的字眼。內心的悲哀和茫然如潮水一般泉湧上來,自己卻一個字都不能對他明言。他怔怔地盯著沈竹晞,手指在衣袂下緩緩收緊。
沈竹晞不笑了,肅容道,頗有幾分關切:「陸瀾,你怎麼了?」
他摸摸鼻子,轉移話題:「你之前吹笛做什麼?探幽嗎?」
陸棲淮淡淡道:「我想問問長眠在這裡的亡靈有沒有見過你,好去找你。」
前方,南離古寺在望,敦與神像巍峨的白玉底座綿延在目,他向少年伸出手來:「走吧。」
萬丈高台上敦與神像頂天而立,到了近前,沈竹晞才看清楚,這麼巨大的一尊神像,居然全是用上好的藍田玉精心雕琢而成,即使小到其中方寸之地,也是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他仰頭看去,敦與神人的臉隱在重雲深處,看起來只是淡淡的眉目,像煙雲一樣望不真切。他白玉的衣袂垂落,一手指天,另一隻手平平地攤在那裡,然而奇異的是,彷彿有一縷青煙自它手中裊裊升起,在蔚藍色的天穹里搖曳不見。
沈竹晞定睛看去,不禁愕然:「哎,是阿袖,她怎麼在那上面?」
神像寬厚的手掌約有四五丈寬,那裡,水藍長裙的女子側卧在冰涼的玉石上,日光下徹,映照得她整張臉居然也有美玉般的碧澤,縱然是昏過去,她髮鬢上的翠翹、金釵、花鈿依舊一絲不苟地綴在發間,這時在陽光下,清光萬千。
然而,即使是隔這麼遠,沈竹晞依舊能清楚地看出,雲袖露出的半截手臂,連同她臉頰眉心,都是一種詭異的深碧色,與白石一襯,觸目驚心。
「她毒發了?」沈竹晞握緊了手指,澀聲道。
陸棲淮與他凝望著同樣的方向,輕描淡寫地講述:「我被卡在裂縫裡,她為了救我,強行用鏡術轟開一片雪,然後就昏了過去。」
他低垂下眉眼,淡淡道:「來到神像下面的一刻,我覺察到她體內的青蘿拂波盪得厲害,我猜,敦與像就是解毒的關鍵。」
陸棲淮抽出祝東風,筆直的劍刃迎著斜日光輝,然而奇異的是,落下來的影子卻是扭曲的三條,蜿蜒如陰暗的蛇,全部匯聚向神像最頂端。神像右手的虎口遙對眉心,雲袖躺在那裡,陰影橫亘著糾纏在她的衣袂上,如同繩索將她定在那裡。
沈竹晞隱隱覺得,不斷生長蔓延的陰影中,彷彿有隱隱約約的白色霧氣從雲袖張開的五指間沒入,在她全身流轉:「這裡好像有某種,呃,神力,指引向那裡。」
陸棲淮攥住他手腕,拉著他一折而起:「走,到寺里看看,或許有發現。」
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守護著這座寺廟,外界交加的風雪沒有一絲一毫抵達這裡。森森葛藤爬滿了昔日雕樑畫棟,松柏的餘蔭下,青苔橫生,院子里充滿濕潤森冷的氣息,潺潺的流水從石壁上的漏口處不斷滴下,腐朽不堪的青石地板在長年的風化中只剩脆薄一層,踩上去顫顫巍巍,咯吱作響,使來客清晰地感受到光陰走過的痕迹。
這處廢棄已久的古寺,不像是茫茫雪原中的朝聖地,而像是從中州江南院落里隨手移過來的。
滴答,檐下滴水的聲音在空階上無法清晰,彷彿這一場雨下了許多年,到今猶未止歇。
沈竹晞小心翼翼地用朝雪挑起香案上落下的積塵,湊近鼻翼輕嗅:「居然還有檀香的味道,陸瀾,你有沒有覺得,時間好像在這裡停止了?」
「啊啊啊!」下一刻,他一抬頭,肝膽俱裂,驚駭地大叫出聲。
猙獰的鬼面吐著猩紅的舌頭,搖晃兩下被陸棲淮抬手從臉上摘下,他扯過冒著冷汗的少年,有些好笑:「朝微,我逗你玩的。」
沈竹晞把鬼面具翻了下拿在手裡看,這面具做工精巧,摸起來光滑細膩,卻冷冰冰的像滑膩的蛇,他打了個寒顫,鬼面便從他鬆開的指尖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上。
沈竹晞一跺腳,恨恨道:「這是什麼東西!」
鬼面上點綴的兩顆珠子,如同兩潭漆黑的眼瞳,死死地鎖定住沈竹晞,他微顫著往陸棲淮那邊靠過去:「陸瀾,好嚇人!」
陸棲淮一劍將面具砍碎,微俯身翻閱著側案上的經卷,手指忽然停滯住——厚厚的一疊經書上,深褐色的乾涸血痕星星點點的蔓延開,這是利刃刺過之後,鮮血飛濺出來的痕迹。
他移開書卷,木製的長案正中因為浸了血色而變成深棕色,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血,居然洇濕了一尺厚的檀木,連同桌案下的地上,也細密地落了滿地的血點。
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搏殺。
七年前奪朱之戰最後終結在這裡,從雲袖的隻言片語中,他可以洞察出當年的戰況是如何地慘烈,那麼,這是否會是朝微的血?
陸棲淮心中一慟,說不清是什麼複雜的感覺,回身拉住神色驚愕的少年:「朝微,你對這裡有影響嗎?」
沈竹晞怔怔地盯著那一頁書看了許久,直到眼神快要把書卷洞穿的時候,才茫然搖頭:「我不記得了。」他情緒低落下來,喃喃,「我居然連生死大事都這樣忘記了,我……」
陸棲淮嘆了口氣,聲音意外地柔和:「朝微,想不起來就算了,能忘記的,都是不重要的事——忘卻了未必不好。」
沈竹晞懵懂點頭,尾隨著他一路行向後院,跫然的足印在寂寥的廟宇里分外清晰。一路行來,滿目瘡痍,委地的建築碎片都是被勁氣震蕩破敗,深棕的血印星星點點地布上每一處牆壁和地面。
再走便有人的屍骨,裸露在地上,被長久的剝蝕,只剩下嶙嶙白骨。其中有一具,五指扭曲著伸向院落里露出的一角天空,似是在不甘的懇求。
沈竹晞不忍再看,側過身去,牆上卻也是各異的猙獰屍骨,損傷各有輕重,然而都被以相同的手法一劍穿心,釘在了牆上。殺人者將劍抽去后,他們被巨大的勁氣所迫在牆上,凋殘滯留到今日。
陸棲淮拿祝東風比劃了一下屍骨上的創口,眼神冷凝下來,傷痕細而薄,一擊喪命,周圍沒有鮮血流淌的痕迹,應該是由一柄頎長而鋒利的神兵造成。
陸棲淮將地上的頭骨翻過來看,是完全不同的傷痕,顱骨上指印深深,居然是被純粹的勁氣所洞穿,下手的人武功算得上深不可測。他腦海中逐一閃過雲袖、林青釋等參與最後落幕之戰的人影,卻沒有回想起來到底有誰會這樣的修羅指勁。
他再三思索,不得要領,抬頭復又細細地看,手指倏然拉緊了沈竹晞的手腕。
他現在看到,牆上那胸骨傷口的邊緣,赫然有淡紫細密的閃光,歷時七年,仍舊停駐著那樣毫不褪色的光澤。
天下諸般神兵利器,只有一樣能做到——殷景吾的祈寧劍。
這些人,居然都是南離神官殺死的!